鸡毛飞上天-第5集

鸡毛飞上天-第 5 集

骆玉珠快步追到中江桥下,盯着桥墩后面的身影。

“既然来了干吗还躲我。”骆玉珠严厉地说。

茂密的树丛被拨开了,一个男人的脑袋钻了出来,又黑又瘦的脸上,满是灰尘,头发乱蓬蓬的。骆大力拄着拐杖,一瘸一拐地从树丛里慢慢走了出来,他有点自卑地笑了笑:“玉珠,爸不是怕见你吗?”

骆玉珠哼了声:“是她叫你来要钱的吧。我上次给你的呢?”

“你弟弟要上学,家里的房子漏了,有好多用钱的地方……你妈不知道……”骆大力战战兢兢小声说。

“谁是我妈!”

骆大力低着头不语。

“你又去喝青柴滚了,还是又去赌了?”骆玉珠瞬间明白过来,顿时恼火起来,“你上次不是发誓不再赌了吗?赌博是个无底洞,你知不知道,上次给你的钱是让你做小买卖的,你都输光了?”

“你看我这腿,还能干什么呀!我本来想拿一点试试运气,赢一点算一点,没想到碰到设局的,我不敢跟你妈……你阿姨要钱,她要跟我离婚。玉珠啊,你再帮爸一次,要不我连家都回不去了。”骆大力抽泣着说。

“我不是开银行的,我帮不了你。”骆玉珠转身就走。

“玉珠,今天是你生日。你长这么大,爸没给你过过生日,晚上咱一起吃面吧。”骆大力可怜巴巴地讨好着。

骆玉珠停住脚步,回头看着可悲又可恨的老爸,冷冷地说:“用不着。”

陈江河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医院,来到骆玉珠家。

“玉珠,这是我卖饲料的粮票,本来想换成钱给乡亲们,金水叔这一病只能再说了。这些粮票先放你这,我带到医院人多眼杂怕丢了。”陈江河疲惫地把一书包粮票放在桌上。

陈江河木偶人一样坐着一动不动。

“饭马上就好。”骆玉珠边盛菜往屋里端,边用余光不时地瞟向陈江河

“你自己吃吧,我坐会就走。”

“你不是答应今天跟我吃晚饭的吗?”骆玉珠愣着,有些紧张地看着陈江河

“玉珠,我想跟你商量一下……这些天我得在医院多陪陪金水叔。你这边一个人,自己得小心。”

骆玉珠默默点头,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,也不说话。突然她从后腰紧紧扣住陈江河,脸贴到他背上,懊悔地问:“你金水叔是被我气的吗?”

陈江河摇着头:“你想多了。”

“你嫌弃我了是吧?他们说我配不上你。你是不是要娶他女儿巧姑呀,你们什么时候定的亲?”骆玉珠有点底气不足。

“小时候磕拜换糖佬祖师爷,金水叔就让我答应做上门女婿了。”

骆玉珠伏在他背上,泪如雨下:“那我呢?”

陈江河掰开骆玉珠拦腰抱住的手,转身深情注视:“玉珠,谁也不能分开我们,你得相信我。但是,现在我不能再伤金水叔的心,你给我点时间,好不好?这些粮票先放你这,我带到医院人多眼杂怕丢了。”

“这辈子我都相信你。江河,你发誓永远不离开我。”骆玉珠看着陈江河,眼圈一红。

“你今天怎么了?发什么誓啊。我先去医院了,那边需要我,那是正事。”

“我这边就不是正事啦?”骆玉珠眼睛火辣辣地看着陈江河,欲吐还休默默摇头,动情地将脖子上的玉坠摘下,套在陈江河的脖子上。

陈江河深情地吻了下骆玉珠乌黑的秀发,转身离去。

房门轻轻关上,骆玉珠怅然若失地跌坐在椅子上,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的书包。门被敲响,骆玉珠从椅子上兴奋地跳了起来,连忙跑去开门—骆大力站在了门口,歉意地跟女儿笑了笑。

骆玉珠返身关门,父亲的瘸腿抢先顶在门缝里,夸张地叫起来:“夹着了!夹着了!”

骆玉珠只得松开手,父亲一瘸一拐走进门哀求说:“玉珠,不是说好了让爸陪你过生日吗?小玉,就你一人住啊,刚才走的那男的……”

“跟你有关系吗?”骆玉珠冷冷地说,转头进屋。

骆大力苦笑摇头,目光落到了书包上,骆玉珠下意识地拿起包往柜子里放,掉出一小叠粮票,骆大力抢先捡起讨好地递给女儿,然后看了眼满桌子的菜:“你准备了这么多菜,小玉,有酒没有?咱俩今晚好好吃一顿!爸今天只喝了碗粥。”

骆大力边吃边赞叹:“女儿,跟你妈手艺一样,好吃!乖女儿,爸这么多年了,做梦都想吃你妈当年做的饭菜……”

骆玉珠坐在对面,看着父亲狼吞虎咽地吃起来,突然呜呜地哭起来,骆大力停下筷子,不解地看着女儿。

骆玉珠捂住脸,肩膀颤动着。

陈金水闭目躺在人民医院病床上,陈江河握着他的手,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胳膊上的点滴,巧姑站在一边。金水婶出现在门口,朝陈江河招招手,陈江河忙跟出门来:“婶,怎么样?”

“你叔他中风了,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。幸亏送来还及时,要不然非……”

陈江河懊恼地说:“我叔以前也没有什么征兆啊,我看他身子还算硬朗。”

金水婶哭着摇头:“头两年也犯过一回,你叔一直不准我跟你说,他那头是当初被抓进去替你顶罪时受伤的。公安员还天天晚上搭个木梯在窗口偷听,想把你一网打尽。你叔性子硬,脾气大,气不过就拿头撞墙。”巧姑扶着妈走进病房。

陈江河脸色苍白,像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样颓然坐在长椅上。

金水叔后来被批斗的场景,陈江河就清楚了,总以为叔好面子,不喜欢被揭伤疤。

那时,陈家村不断地受到外界打击投机倒把风暴的影响,金水叔上一辈巨富人家的身世也被挖了出来,接二连三地被批斗。有一次,一个没读过书却很会诉苦,曾经揭发领导霸占了她好几年的妇女主任,还上台打了金水叔两巴掌。他们把“坏分子、行凶打人、挖社会主义墙脚”等帽子都扣过来,还拉着金水叔游街。批斗前让金水叔先站在台上,低头向毛主席请罪。有一次批斗金水叔,还要金水婶敲锣。金水叔经常被命令去做没有报酬的“义务工”,要彻底改造他“剥削阶级的丑恶灵魂”。金水叔做“义务工”很卖力,又懂文化会点名,成了“四类分子”的副队长。关了斗了很久,才说抓错了—金水叔的亲属,有五个是复旦大学毕业的,有一个是国家重点保护的宝贵人才……万人截弯取直义乌江时,金水叔才重新被起用,成了副总指挥、公社干部。

巧姑端着一盆热水进屋,金水婶正给陈金水脱下裤子,迟疑了一下。

“婶,你和巧姑先回去休息吧,医院离我睡觉地方近,今晚我守着。”陈江河抹掉满眼的泪水,帮着婶将陈金水翻过身。

“那我把脏衣服带走,有事你叫我们。”

“放这我洗!婶,回吧。”

婶疲倦地点了点头。

送走婶婶和巧姑,陈江河自己回来洗净热毛巾,给昏迷的陈金水擦着身子,他又端起一盆脏衣服走出门,在水龙头边,哗哗地洗起衣服来。慢慢地动作停下,陈江河想起陈金水递过来拨浪鼓,老泪纵横说的话:“苦了你了,孩子。这些年叔天天盼着你回来,叔拿你当儿子养啊!你走那天早晨,叔的心像剜了一块肉一样……”

“是谁在冰天雪地把你捡回来的?是谁把一辈子攒下的本事传给你的?是谁自己老命都不要了,替你去顶罪的?”晒好衣服,他坐到陈金水身旁,看着沉睡的金水叔思索着什么,最后他疲惫不堪地叹了一口气。

清晨,陈金水慢慢地睁开眼睛,目光移到身旁。陈江河正伏在床边昏睡。陈金水费劲地拽过身上的被子,想盖在陈江河身上,无奈费尽力气也没遂愿。陈江河察觉到什么,猛地直起身惊喜地说:“叔,您醒了!我去叫医生。”

陈金水一把拉住他,摇摇头,虚弱地说:“我没事,咱爷俩聊一聊。”

“叔,您身子虚弱还是少说话吧。”

“鸡毛,你听叔一句话,你这辈子要想成事……就不能讨骆玉珠那样的小娘,狐狸精……叔看人准。”陈金水拉住他胳膊郑重地说,“女人哪,长得好看害死人……她心野,什么都敢干……她只认钱不认人……”

“叔,您别说了,我马上叫医生过来再检查一下。”陈江河目光下垂,心如刀绞。

身后陈金水用尽力气:“鸡毛,我们出院回家吧。”陈江河走出屋关好门,眼神恍惚。

两个镇干部在医生办公室里询问:“医生,我们是镇政府的,想看看陈镇长。”

“他还在昏迷中,等他醒了,我会通知你们。”

陈江河站在楼道里,正好听到医生办公室里的对话。

“老张,还是别跟镇长说了,牵扯到鸡毛,他知道了会更着急。”

两人抬头,看见陈江河瞪起了圆圆的眼睛,顿时慌张起来:“鸡毛啊,陈镇长醒来了没?”

“什么事?牵扯到我什么了?二位叔你们别瞒我,快说啊!”

两人面面相觑,为难地看着他。

陈江河瞬间脑袋变得空白,呆呆地凝望着病房里的陈金水。顷刻陈江河清醒过来,返身骑上自行车直奔邱英杰宿舍。门敲了好久,邱英杰才打开。陈江河走进屋,装作不经意问起:“哥你在呀,你不上班了?”

“这几天休息。我看你这风风火火的,又找到什么赚钱机会了?”邱英杰勉强挤出笑容。

陈江河默默打量着邱英杰,目光落到桌上写了一半的检查稿上:“不敢找了,再找就被抓起来了!英杰哥,告诉我,你为什么要停职检查。”

“我工作上有些失误……”

“就因为我给养殖场进饲料?”陈江河恼火地说,“我们解决了全县养殖场紧缺饲料的大问题。义乌‘两头乌’做火腿、出口换外汇是政治任务,怎么没有奖励反倒挨批呢?那帮当官的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啊?我找他们去!”陈江河怒冲冲地走出门外。

“江河,你回来,别再惹祸了!”邱英杰追了出来。

陈江河猛地刹住脚步,难过地回头:“哥,我给你惹祸了。”
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好兄弟。你帮了哥大忙,是我自己没原则,我……我没想清楚。”邱英杰颤抖着嘴唇说不下去。

“英杰哥,要不这样,我跟金水叔和乡亲们借多少钱还多少钱,他们不会怪我的,多出的利润全给你!你去上交县里,这下总行了吧!”

邱英杰苦笑摇头:“没有这么简单,你先回去吧。等谢书记回来,就会有答案了。”

骆玉珠追着陈江河过来,正在上楼梯,听到了陈江河与邱英杰的谈话,咬着嘴唇思索一会,抢先转身跑下楼梯。

骆玉珠背好装满粮票的书包,骆大力站在身后眼巴巴地看着她。“我出趟远门,没准天黑才回来,你帮我看着摊。挣了的钱都归你。”

骆大力连忙点头:“你去哪啊?”

骆玉珠冷冷地说:“这你管不着,等我回来你再回去。以后再别来找我了。”

“小玉,到底出什么事了,你去哪跟爸说一声,万一回不来我好去找你。”

骆玉珠冷冷一笑:“你找我,这么多年你除了为钱,你找过我吗?”骆玉珠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,“自己做饭!菜钱压在桌布底下了。”

骆大力看着女儿出门,连忙转身从桌布下摸出钱,如获至宝似的数了起来。

陈江河骑车来到湖清门小百货市场,诧异地发现骆玉珠不在摊上,买家在挑挑拣拣。骆父躺在摊后,用草帽盖着脸在睡觉,冯大姐正数落着他:“你这样懒,也算给你女儿看摊吗?人家问价格,你总要回句话呀。”

“你这个钞票痨管什么闲事,我嫌丢人,我出事前是工人,吃国家饭的!”

“有什么好得意的,一个月工资还不如你女儿一天赚的!”

陈江河跳下车问:“冯大姐,玉珠呢?”

“她上午见你那么急骑着车过去,叫你也没反应,她不是追你去了吗?这不,下午也没来,叫她爸看摊呢。”

陈江河一惊,顺着摊位看过去,骆玉珠父亲也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。陈江河没好气地问:“玉珠人呢?”

“年轻人有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?你是谁啊?噢,那天从我女儿家里出来的就是你。”

陈江河不耐烦地看着别处:“她人呢?”

“不知道!她一大早就出去了,到哪里去也没跟我说。”骆玉珠父亲看似不屑地回答陈江河。

陈江河懊恼地骑车远去。

骆大力看着陈江河骑远,蹲到冯大姐身边问:“这是我玉珠的男朋友,看着倒是精明强干,就是对未来的老丈人太不恭敬了—他家有钱吗?”

冯大姐点头:“算是吧,两人感情好着呢。人家可是义乌最有本事的人,镇长家的,县长都要找他帮忙呢。”冯大姐不屑地白了他一眼。

陈江河敲了敲骆玉珠的家门,里面传来了碗筷摔在地上的声音。陈江河惊讶地听着。门被打开,骆玉珠父亲狼狈不堪地捧着碗打量。陈江河问:“骆玉珠呢?”

“没回来,我还想问你呢。你来我家干什么?”

“跟你说也没用,我等会她。”陈江河不顾阻拦,径直走进屋一屁股坐下,也不搭理骆父。

骆大力好奇地凑上前:“你叫陈江河?听说你挺会做买卖的,赚钱赚大了吧?”骆大力厚着脸皮搬凳子坐在面前,“小子,我知道你不服气,我年轻时候比你有本事,我一天就挣……”

骆大力唾沫横飞,连比带画地说着:“……当时谁也不敢说话,都盯着我手里那张牌,等我慢慢翻过来,大家全傻了眼!你猜多少?”骆大力凑到他眼前,竖起手指,“正好十点半!当时我往桌上这么一趴,钱全收到我怀里!那晚上我一共赚了……”

“你那么有本事,就不应该把自己女儿卖了!”陈江河冷哼一声。

“她怎么什么都跟你说!我后来不是落难了吗?你看我这腿,工伤!我也难呀,兄弟,只是暂时向玉珠借点本钱。”

陈江河用异样的眼神看着骆父。

“怎么管你叫兄弟啦?辈分都乱了!”骆父扇了自己一嘴巴。

陈江河哭笑不得望向窗外。

“还要来跟你女儿要赌博本钱?哦,脸皮真厚,你不怕别人笑话?”陈江河用冷冷的眼神看着他,“我现在明白了,我说骆玉珠为什么拼命赚钱还对自己那么抠呢,你看看她屋里,你看看她吃什么,原来她赚的钱全被你这个赌鬼拿走输掉了。”陈江河越说越气,一把揪住骆父的脖领。

“哎,你松手!咱们君子动口不动手,我养她这么大……”

陈江河一把将他推翻在地:“呸!你养过她吗?自从她妈没了以后,就差乞讨、捡别人的剩饭了,你给过你女儿一分钱吗?你尽过父亲的责任吗?”陈江河激动地来回踱了几步,颤抖着手指着他。

骆大力被陈江河说得脸色苍白,脑门发汗。

“人贩子付钱你就卖啊?你想过你女儿的心情吗?”

“我……我没卖她,他们说给她找了个好人家,跟我保证让她过上好日子。”骆大力像被冤屈似的,极力为自己申辩。

“十几岁就让她出嫁?那种鬼话你也相信。我看你是被钱迷了心窍,赌博鬼缠上你了。你们夫妻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!”陈江河愤怒地用手指着骆大力的鼻子尖。

骆大力哭丧着脸说:“后来她找我,每回都带着钱来,我以为她发财了,在哪挣了大钱。这次进了她家我才知道,玉珠受苦了……昨天是她生日,这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陪她过。”

陈江河起身瞪着他:“你说什么?昨天是她生日?”

“玉珠从小就懂事好强,只报喜不报忧,跟她妈一样。时间久了我就觉得她不缺疼,独立生活能力也强,我就没怎么关心过她。再说我也是没办法。”骆大力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。

“一个男人不该说这种话。”陈江河悲哀地看着他。

“我在家也没地位啊,经常被我老婆赶出来,她不给我钱,怕我偷偷留给玉珠,我出去赌博就是想挣些外快,好背着家里还玉珠钱,我知道我欠她。”

“记住你今晚的话。”陈江河疲惫地推门出去,回头对他恨恨地说。

骆大力满脸是泪,呆呆看着陈江河远去的背影。

哪里的粮票最贵呢?杭州?上海?

火车呼啸着在大地上穿行,杭州到了,骆玉珠紧抱着书包,挤在人群中下车。

她掏出粮票跟柜台里的人询问,拿出笔在纸上计算……骆玉珠走出一家商店大门,抱紧书包奔向下一个地方。

晚上,骆玉珠靠在火车车厢边昏昏欲睡,猛醒过来时,她警惕地看看四周,又将装满粮票的书包紧搂在怀中。

骆玉珠到饭店推销,她眼巴巴地看着柜台后的老板,老板数着粮票,摇头叹息说:“这么多粮票我真换不了,就算换也是平价换。姑娘,我看你大老远的来也不容易,给你出个主意吧。如果你不嫌远,就去湖南那边试试,那边缺粮票,换的钱会更多一些。”

骆玉珠欣喜:“真的吗?太谢谢您了!”

老板不解地看着她:“你这到底是替谁换啊,一个姑娘家带这么多粮票,安全吗?”

骆玉珠只顾笑,走到门口回身又深深一鞠躬:“谢谢您!”

骆玉珠推门奔出。

去湖南醴陵的火车票要五块钱!骆玉珠咬着嘴唇思索,非常为难!她决定省下车费搭煤车去。

巡视的手电筒刚刚照过煤车,骆玉珠就从轨道边猫腰溜过来。骆玉珠背好书包,用力向上一蹿扒上煤车,一翻身就坐进去了。

骆玉珠喘息着笑了笑,从怀中摸出一块干硬的五分饼,躺倒在煤车上仰望星空,费劲地啃起。

有一天,骆大力鬼鬼祟祟地走到女儿住处,他警惕地回身看看身后,一看没人跟着,就推了一下门。门开了,他小心翼翼地进去,试探地叫道:“玉珠?玉珠你回来了?”

骆玉珠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着剩饭,听到父亲的叫声,连忙把饭碗一放,起身将满满的一包钱往柜子里塞,一不小心一沓钱从包里掉落下来。骆玉珠慌忙捡起塞进去,又给柜子上了一把大锁,钥匙塞进自己口袋里。

骆大力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柜子,半天才挤出笑:“玉珠,回来了,这两天都把爸给急死了。你干什么去了?摊上的货一点都没卖出去。”

“你别管我闲事,叫你看摊,你却睡大觉,东西被人拿走了都不知道。”骆玉珠收拾着碗筷。

“哪个长舌嘴胡说八道?你能信吗?”

骆玉珠疲惫不堪:“行了,赶紧睡吧,明天我还有事呢。”

骆大力盯了柜子一眼说:“你的那个陈江河来过了。昨天晚上我们俩聊得非常投机,相见恨晚。玉珠你找了一个不错的男人,威武大方,气宇不凡,水平跟你爸旗鼓相当!”

“聊什么了?”骆玉珠转头瞪着他。

“就聊你呗。昨天晚上爸才知道,这些年你有多么不容易。玉珠,等爸赚了大钱翻了身,一定让你过好日子!”

骆玉珠默默看着父亲,突然轻声地说:“你先把我妈的坟修好了再说,上次给你修坟的钱不会全输光了吧?”

“那是因为我手气不好!你妈在天之灵要是保佑我,我这两天就能翻身……”

“你还要赌?”骆玉珠猛抬头,双眼愤怒地瞪着父亲。

骆大力连忙摇头:“不赌不赌,说着玩呢。”

骆玉珠端着碗筷出去,骆父盯着柜子诡秘地一笑。

陈江河推着自行车跟乡亲们打着招呼,感觉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,很不自在。柱子和大光爹互相推搡着,上前挤出笑脸。“鸡毛,你金水叔没事吧?”

“没事,他已经醒了。”

“好,醒了就好。鸡毛,那些大麦都运到养殖场了吧?怎么,我听说县里正在查这件事呢,听说那个邱英杰都被免职写检查了。”柱子实在忍不住了。

“别听瞎传,没有的事。等粮票换成钱,我就给大伙分了。”陈江河笑着点头说。

“鸡毛,我们的钱真能回来?”

“您放心吧,就这两天,我给您送到家里去!”

远处陈大光气喘吁吁地跑来:“鸡毛哥!快,快去大队部里接电话,县里找你!”

柱子和大光爹一惊,回头看着陈江河,嬉戏着的村民也停下手中的活,全把目光聚拢在陈江河身上。

陈江河走进大队部办公室,接过电话:“喂?我是陈江河。”

“江河,明天下午两点,你得赶到县政府礼堂来。”邱英杰的声音传来。

“英杰哥,什么事?”

“谢书记回来一直没见我,整个班子关起门,开了两次会,现在突然召集全县的中层干部,还有各乡镇的负责人,特别点名要你来。江河,我得承担起责任。”

“哥,你以前可不是这样,我们不能服输。”陈江河怔怔地拿着话筒,不知该说什么好。

邱英杰打断陈江河的话:“做学生的时候可以意气风发,想说什么就说什么,但现在不能。江河你不明白,该示弱的时候必须示弱,否则谢书记会很难办。一切责任由我来扛,大麦是我联系的,你只是帮我忙,记住了没有?”

“怎么会这样,谢书记难道不听我们解释吗?”陈江河百思不解。

邱英杰叹息说:“他也有压力。还有,粮票都换了吗?你要尽快发还给陈家村的人。我们明天下午见。”

“哥……”那边电话已经挂上,陈江河缓缓地挂上电话,转身看到乡亲们都扒着窗户默默地看着他。

陈江河坐在邱英杰身旁,紧张地看了看四周,干部们纷纷落座,指着他俩窃窃私语,还小声议论着。陈江河如坐针毡,邱英杰拉了拉他,示意不要理会。谢书记带着政府班子台上落座,气氛很是庄重。谢书记个子瘦小,但头发却一根根竖立着很有精神,他双眼如剑扫视台下,目光落到邱英杰和陈江河身上。谢书记端起茶杯吹了吹,场内顿时一片寂静,麦克风发出了刺耳的声音。

“我出去这几天,县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。说不大,是乡里饲养场的两头乌猪吃到了大麦饲料。说不小,是猪吃饱了,人却急疯了。”台下一片笑声,邱英杰也苦笑着摇头。

谢书记盯着邱英杰:“还有人为此认真地写了份检查。邱英杰,上台来给大家念念吧。”

邱英杰愣了一下,慢慢起身。陈江河紧张地看着他,想站起来却被邱英杰紧紧按住。邱英杰满脸无奈地走上台,谢书记将检查递给他。台下有人幸灾乐祸,轻声议论。陈江河憋住气看着台上……

骆玉珠背着书包敲着传达室窗户:“大爷,您知道邱主任宿舍里住的人吗?”

“都开会去了。你找邱英杰啊?”?骆玉珠不好意思笑笑:“我找另一个。”

传达室大爷叹了口气:“找谁都一样,他们俩惹祸了,正挨批斗呢!”

骆玉珠愣住了……

镇干部力劝陈金水不要进县礼堂:“镇长,这浑水咱不能蹚啊,这是性质问题!”

陈金水愤怒甩开胳膊:“性质个屁!豁出去这把老骨头,我官也不要了,那钱我也不要了,我一定要把鸡毛给带回来!”

县礼堂工作人员也不让陈金水进去,金水婶和巧姑还有镇干部都在后面劝阻。

陈金水叫嚷:“我是镇长,也是来开会的,为什么不让我进去?”

“这名单上没你啊。陈镇长,等我们进去汇报一下。”工作人员看着名单说。

“你们怎么那么官僚呢!我是因为住院,谢书记才没叫我……”陈金水突然看到气喘吁吁跑过来的骆玉珠,气不打一处来。

“你来干什么?”

骆玉珠自觉地低下头。礼堂中传来隐约的讲话声。工作人员连忙走进礼堂,骆玉珠趁人不备溜进小门,沿着墙根向礼堂后窗跑去。

“哎,你们管不管,你们该拦的是她。”陈金水无可奈何地说。

邱英杰正在台上一字一句地念着检查:“……我们要坚持统购统销,查补漏洞,坚决反对个人钻政府空子,占公家便宜……”

窗外,骆玉珠探出头来,眼巴巴地往里看着。陈江河正一脸郁闷地坐在靠窗的位置。骆玉珠轻轻敲窗,陈江河却没有听到。有人往这边看来,骆玉珠忙一缩脖子。

“……我的检讨做完了,恳求组织批评教育。”邱英杰深深一鞠躬退下,谢书记在默默端详他。

会场一片寂静。

骆玉珠再次探头,突然发觉身边有喘息声。陈金水在旁边狠狠地瞪了眼骆玉珠后,站在砖头上扒着窗户往里看,寻找陈江河的身影。

“要检讨也该我检讨,谢书记,英杰哥一直蒙在鼓里,这件事都是我背着他干的!”陈江河突然站起。

窗外的陈金水急得不行,轻声骂:“臭小子,你揽这责任干什么!”

“真是有病!”骆玉珠也急得轻敲窗户骂着。陈金水赞同地朝骆玉珠点点头,突然两人愣住,又仇恨地瞪着对方,一起踩在狭小的砖堆上,隔着窗户看着。

邱英杰在台上也朝陈江河瞪眼:“跟你没关系!别逞英雄!”

陈江河想冲上台去,被工作人员拦阻。谢书记拿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茶叶说:“让他上来。”

陈江河站到邱英杰身前,扫视众人,朝谢书记鞠了个躬:“这件事就是我干的,是我找到的那个麦场,我联系的车,钱是我收的,英杰哥根本没有经手。”

邱英杰急得暗拽陈江河的衣角。

谢书记饶有兴趣地打量陈江河:“那这件事全部是因为你而引起的?”

“谢书记,您怎么处罚我都行。但我有一件事不明白,如果没有我,养殖场不可能这么快收到大麦,出口的猪就得饿着;富阳那边赚不到钱,大麦也都沤成肥料浪费了。是不是这样就不会有人写检查了?”

台下的人起哄:“你在跟谁说话?成何体统,把他赶出去。”

窗外的陈金水快哭出来,骆玉珠的神情也是痛苦不堪,两个人同时蹲下身,不忍再看。

“看来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啊。邱英杰,他就是你说的那个要过饭、飞过全国各地的鸡毛?鸡毛虽轻,话却很重啊,跟刀子一样。这件事等会再说,你先把检查给我。”

邱英杰有点发蒙,将稿子递上。

谢书记扬了扬手中的稿子说:“这就是我们大才子写的检查,文采飞扬啊,有逻辑有观点,有论据有总结。”“啪”的一声,谢书记猛地一拍桌子,“这就是我们培养出的大学生,党和政府培养了那么多年,这么快就会写这种八股文章了。”

邱英杰身子一颤,呆呆地看着谢书记。

“我不知道在座的各位是庆幸呢还是悲哀,把这个大才子逼成什么样了?你们都看看,来的时候意气风发,现在也开始学会写这种官样文章,也学会夹着尾巴做人了。反倒是这个鸡毛干了实事,今天又仗义执言说了几句大实话。同志们哪,到底是谁出问题了?”谢书记有些激动。

窗外的陈金水与骆玉珠听到谢书记的话也惊呆了,又偷偷探出头来。

谢书记指了指台下,又指了指自己的头:“是我们这里出问题了,我们天天想的是不能捅乱子,不能给领导添麻烦,谁想过真正地去解决问题,让老百姓富起来。义乌农民有鸡毛换糖的传统,有搞活经济的本事,农民为什么不可以成为商人呢?关键是,天下的事再大,也大不过老百姓要吃饱肚子啊!依我看,让大家吃饱肚子,才代表了党心民心。”

陈江河也跟着邱英杰激动起来,眼中闪动着光亮。谢书记拍案起身:“我要大声地为鸡毛叫好!他帮我们办了政府没有办成的事!这就是市场的力量,这是老百姓想发家致富的力量。邱英杰,我也要为你叫好,但不是今天!今天你投降了。鸡毛啊,以后单打独斗可不行,政府也得给你撑腰。”谢书记环视台下,郑重宣布:“经县委研究,从今天起,我们将给个人商户发摊位证,准予个体工商户登记!”

邱英杰含泪笑着点头,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。陈江河欣喜地摇着邱英杰的肩膀:“哥,你听见了?”

谢书记一招手,有人捧上红花和绸带:“今天我还要代表县委、县政府给某个人颁一个奖,要重用他。鸡毛,你过来,我要亲手给你戴上大红花!”陈江河不敢相信地看着谢书记,邱英杰在身后用力一推,他踉跄几步来到谢书记身前,全场鸦雀无声。邱英杰含泪用力鼓掌,全场跟随的掌声多起来,渐渐地掌声雷动。

窗外骆玉珠也激动地鼓起掌,陈金水目瞪口呆。骆玉珠跳下砖堆正要跑。“你站住!关键时候你别给陈江河添乱。”陈金水指着她大叫一声。

骆玉珠刹住脚步,回头瞪了一眼陈金水:“我添什么乱?我给他锦上添花!”骆玉珠一拍鼓鼓囊囊的包,得意地说:“我给他换钱去了。”

“什么钱?”陈金水不解。

“供应大麦时收的是粮票,我把粮票换成了钱!”骆玉珠转头撒腿就跑,陈金水后面急叫:“站住!”

骆玉珠跑到礼堂门口,气喘吁吁地跟工作人员解释:“同志,你让我进去,我给里面那个戴红花的人送钱来了,你们看见没有,刚才谢书记亲自给他戴红花的那个。”推拉中,骆玉珠手里的包掉在地上,刚要猫身捡起,她突然呆住了,包里掉出了一块木头和几张报纸。骆玉珠蹲下,慌乱地掏着包,里面除了木头报纸再没别的了。骆玉珠脸色大变,起身冲出礼堂,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门外。

远远的陈金水追来:“快拦住她,别让她逃了!”

县礼堂里,陈江河拉住邱英杰的手:“哥,我真没想到……早知道这样,我多进点啊!”

邱英杰激动地用力拍着陈江河的肩膀:“风真的来了,你这个鸡毛要给哥飞上天去!”

陈金水挤进人群拼命喊着:“让一让,鸡毛,陈江河,换大麦的钱被骆玉珠卷跑了!”

陈江河转头,惊讶地看着陈金水。

骆玉珠衣服已经湿透,眼中充满焦灼。她边哭边不顾一切地奔跑。骆玉珠气喘吁吁跑进家里,摸出钥匙颤抖着手打开锁,柜里空空荡荡的,只剩着一张小纸条。骆玉珠怔怔看着。“玉珠,再给爸一次机会,等赚了大钱,我们一起过好日子。”骆玉珠瘫软在地上,痛苦不堪地摇着头,泪水淌落。

骆玉珠在街头巷尾逢人就问,被问的人都摇头。骆玉珠虚弱地坐在石板台阶上喘息,突然她深吸一口气,站起怒吼:“骆大力!你给我出来!”

骆玉珠发疯般边走边大喊:“骆大力!你这混蛋!你如果还有点良心,顾及你女儿的死活,你就给我出来!”

幽暗的油灯下,一群人在八仙桌上玩牌赌钱,骆玉珠探头进去。几个人慌忙收牌抢钱,众赌徒警惕地看着她。骆玉珠故作镇定地说:“我来打听个人,见过骆大力吗?”

几个人面面相觑,骆玉珠被推出门来。

骆玉珠停在十字路口向四周望去,神色惶恐,她突然蹲下,捂住脸痛哭起来。

“那女人带着我们的钱跑了。”

“鸡毛也是,怎么能把那么多钱都给那女人呢。”陈江河下了自行车走到门口,察觉到气氛不对。乡亲们屋里屋外站着,像是商议着什么,看到陈江河,刹那间变得鸦雀无声,陈江河一步步走进屋。陈金水叼着烟袋说:“大家都回去吧!”

“鸡毛,找到她了吗?”柱子走到陈江河身旁问。

陈金水厉声喝道:“我刚才没说明白?”

柱子一哆嗦,被大光爹推出门外。陈江河一动不动地站着,等人散去,陈江河才沉重地说:“叔,钱的事别担心,骆玉珠她干不出……”

陈金水故作轻松:“有叔在,没人敢跟你要钱。鸡毛,把门关上,我们聊一聊。你们也出去。”巧姑拉着母亲走出屋带上门。

陈江河喃喃地说:“她肯定是遇到了难处。”

“我不管她,她死她活跟我没关系。鸡毛,你是要发达的人了,谢书记亲自给你戴的红花,县里哪个不认得你?听叔一句劝,不能因为这个女人把自己的前程给毁了。”

“叔,我得先找到她,您别再劝了。”

陈金水长叹一声:“我知道你是被迷了心窍,一时半会转不过来,叔就说一句难听的话点醒你,她从一开始就盯上了你的钱,你还当她是痴情呢,她等的就是今天这个机会。”

“叔,不是这样……”

“你能说她不爱钱?谁不知她骆玉珠一分钱砸成八瓣,一分一厘她也要赚!”陈金水一拍桌子也站起来,语重心长地说,“眼看就要到农忙了,乡亲们都要拿着钱去买化肥、买种子、置办农具,他们拿什么买?你来之前他们都跑到我这里问,我压下去了,谁也不许跟你提钱的事。书记刚给你戴完红花,你鸡毛刚要飞起来,就出了这么大的娄子。现在是你关键的时候,我告诉他们,就是打碎了牙,也要往肚子里咽。”

陈江河含泪望着窗外:“如果这笔钱找不回来,我还是要把钱还给乡亲们的。”

“那是后话,我们陈家村只有你是一个成大事的人,我豁出去卖了这房屋,也要堵住他们的嘴!”

陈江河突然拉开屋门跑了出去。

“鸡毛,你干什么去?回来!”陈金水急忙追到门口喊,“你给我回来!”

陈江河头也不回:“我找骆玉珠去!她肯定出事了!”

陈金水那愤怒、痛惜胶着的目光,望着陈江河的背影。

邱英杰将门打开,陈江河疲惫不堪地走了进来。

“人还没找到?今天已经有人说闲话了,说你被那女的蒙了。”

“哥,玉珠她真不是那种人。我就担心她出什么事。金水叔说在礼堂见过她,她如果是骗子,就不会想着去见我。”

邱英杰拍拍他肩膀:“那她跑什么呢?肯定有什么突发事件,使她来不及向你解释。别着急,骆玉珠总会露面的,到时候就真相大白了。江河,你先睡吧,什么事都等明天再说。”

“哥,我哪睡得着啊,我再去她家看看。”陈江河心事重重地看了眼邱英杰推门出去。

邱英杰看着他背影,无声地叹息。

陈江河靠坐在骆玉珠家的门前昏昏欲睡。他茫然地看着巷口,始终不见骆玉珠的身影。陈江河拿起挂在脖子上的玉坠,思索着什么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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