鸡毛飞上天-第13集

优质产品对陈家村关上了大门,陈江河还在苦苦寻找。他又找到一个厂,车间里堆满了正在加工的厨房五金。陈江河手里掂量着两把菜刀,厂长在旁边介绍说:“这些都是用精钢打造的,用它几十年也破不了刃。”

陈江河赞许地点头说:“你们的刀具好,质量过硬,就是式样少了点。”

“我们还少式样?”厂长惊奇地看着陈江河

“国外已经把刀具细分出很多品种,剔骨刀、蔬菜刀、切肉刀、砍刀、片刀,而我们只有菜刀。”陈江河很专业地说着。

厂长一笑:“小伙子,看你一路挑过来见多识广啊,我们也可以根据你的需要量身定做。老板,你是哪里人呀?”

“我是义乌人。”

厂长感兴趣:“哦,义乌哪。”

“陈家村,您去过?”

厂长脸色一变,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:“对不起老板,我们庙小请不起你们陈家村的大菩萨,你走吧。”

“厂长,您什么意思?”陈江河诧异。

“我不做陈家村人的生意!”陈江河被推出厂房,大门咣当关上。

陈江河一脸疑惑。回到义乌两个月了,他曾经想找回属于自己的那份光泽,他一次次地满怀希望,却又一次次地伤心失望。或许希望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,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无奈!

幸运的是,陈家村人有困难找陈江河,一般的部门都会卖陈江河一个面子。陈家村周边的人从公安、从打假办手里取回了拖拉机、板车、三轮车;到工商所补办了许可证;到派出所领回了暂扣人员。陈家村人感激不尽,提着丹溪酒、火腿、三花梨、水蜜桃去谢陈江河。陈江河仍然拒绝收受村民的任何礼品,实在推脱不了,就把钱塞过去,他被人称为及时雨宋公明。年轻人就对陈江河说:“你指个仇人吧,我们给你出出气。”陈江河笑了:“我没有仇人,再说,一两个坏人也接近不了我的身体。”

在家里,陈江河像一个学生一样,在笔记本上抄抄写写。骆玉珠独自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唉声叹气,她回到屋里:“要不跟你金水叔说说,陈家村的名声不能再这样臭下去了。”

陈江河摇头说:“我金水叔早就退下来了,他现在是两耳不闻天下事。可恶,他们不怕天打雷劈,居然假冒港商骗人家合作,亏他们想得出来,我去过的这个瑞安五金厂一年才多少利润,一下子就被骗了好几万块钱。”

“你们陈家村往后就改名骗子村吧。”骆玉珠突然噗嗤笑起,“陈骗子,我不会也是你骗来的吧?”

陈江河被骆玉珠逗笑,顺势拉过骆玉珠的手。

骆玉珠斜靠在他肩膀上说:“别替他们出人出钱,操那份心了。你看,披着大波浪卷发,提着公文包,山吃海喝的;逢年过节就躲到宾馆里、亲戚家,逃避人家追赃。小心,别傻乎乎地把你也卷进去,把我们自己的日子过好才是真的。”

陈江河合上笔记本,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:“树正气,压邪气,大是大非我是分得清的,可是,我单枪匹马无能为力!”

骆玉珠拿过他的“日记作业”。

“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?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……我从小受到金水叔严格的家庭教育—滴水之恩,当涌泉相报。

“我感恩给了我阳刚血性的火热性格,也感恩一切善待帮助自己的人,回报陈家村是我的使命。金水叔,陈家村病了,我们需要您!”

骆玉珠忧虑地看着亲爱的江河。

几个顾客刚挑完饰品离开,冯大姐就从对面摊位跑过来:“玉珠,我们哪天再吵一次?你这脑子可真灵,上次吵完,我几天就卖出了大半年的货了!”

骆玉珠哭笑不得:“冯大姐,这招只能用一次。”

冯大姐一撇嘴:“肯定是陈江河批评你了吧,你就那么怕他?”冯大姐转头望去,不远处的一个摊前,陈江河正蹲着跟摊主聊得热火朝天。冯大姐回头对玉珠说:“他什么买卖都不做,天天在市场里跟人聊天,你家这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?”

骆玉珠笑着说:“男人的事情谁知道呢,我也不打听。”

冯大姐感慨摇头:“你们两口子可真是……好多人都跟我打听,说你家江河当过大厂长,小买卖不一定干得来。呸呸,我就不相信,江河认识的关系肯定多!听说陈大光就是跟着江河混出来的!”

“大姐,看您说的,我们是小本经营,哪比得上人家大光啊。”

义乌这地方地壳就是薄,说到谁,谁就到。大光爹扯着嗓门从远处走来,挨着摊位送请帖:“一定到!喝我儿子的喜酒啊!主持都是从上海请的,喜糖都是大白兔奶糖!一桌三百块,有虾有螃蟹的!鸡毛,来来来!你跟玉珠正好在,你弟弟的婚礼要大办,银都酒店,最好的饭店!你可得赏脸去呀!”

陈江河笑着走上前接过请帖说:“大光跟巧姑的婚礼,我们肯定得去。我金水叔那……”

大光爹长叹一声:“倔死的人,不是我讲他坏话,找了这么个亲家,我倒了八辈子霉,大光和巧姑他们还在做他的思想工作。自己女儿的婚姻大事,他能不出席吗?”

骆玉珠打开请帖:“哟,这还撒着金粉呢。我头一次看到这么标致的婚帖。”

听到骆玉珠的夸赞,大光爹更加得意:“你还没到现场呢,主持都是从上海请的,喜糖都是大白兔奶糖!有钱就得花!一桌三百块,有虾有螃蟹的!”

旁边摆摊的围过来啧啧赞叹。骆玉珠憋住笑,偷偷看了眼陈江河。

陈江河搂过大光爹:“叔,您从那头过来已经喊八遍了,全市场的人都知道。”

大光爹没听出意思,咧着嘴笑着说:“都去,大家都去啊!”

陈江河压低声音说:“金水叔可能是嫌你们太过招摇,跟大光说说,都是乡里乡亲没必要。再说钱是好挣,可我们不能……”

大光爹看了眼陈江河:“鸡毛,你怎么也跟你叔一个鼻孔出气了。鸡毛,你最近是不是闲着?要不给你大光兄弟跑跑腿,我家那五金店没人看,我一个月给你开一千块,帮叔盯着,咋样?”

陈江河被噎在那,骆玉珠暗暗朝他摇头。

“怎么嫌少?看在当年你帮大光和巧姑出资的份上,一千五!”

身边摆摊的发出惊叹的啧啧声:“叔,你请我去吧!我一千就行!”

大光爹笑着摆手:“你不值这钱,我们鸡毛当过大厂长的!”

大光爹还不死心:“你和大光都是豪杰,有本事的人就应该惺惺相惜,兄弟俩一起打天下吧!”

陈江河无可奈何地笑了笑。

银都大酒店前,鞭炮噼里啪啦炸响了,陈大光披着大卷发,西装革履地从奔驰车上下来,抱着打扮入时的巧姑,在一片欢呼声中,走进了贴着大红喜字的大门。王旭和伙伴们勇敢地扑在地上,捡拾尚未炸响的鞭炮。

骆玉珠与陈江河对视,不禁感慨:“这婚礼得花多少钱啊,真是气派。金水叔还真的不露面?”

陈江河暗暗摇头。

酒店里几十桌婚宴,布置得金碧辉煌。大堂上高大的金色喜字映衬着熙熙攘攘的乡亲,随着欢庆的音乐声,陈江河拉着骆玉珠和王旭坐在一角,邱英杰正笑着和大光解释:“书记有重要的会,实在是来不了,我来给你们俩证婚,好吗?”

陈大光神秘地说:“邱主任,你看我这排场,我那桌朋友级别都大过书记呢,你看那桌,是香港来的……”

“是,是呀,高朋满座。”邱英杰苦笑着擦汗。

“今天我看最难受的就是英杰哥了,他最烦这种场面。”陈江河看着邱英杰被大光爹强拉到朋友桌上逐个介绍,苦笑着对玉珠说。骆玉珠笑了:“那也得装啊,陈大光就指望着他帮撑门面呢。”

“听说大光搞到一个条子就是两三万!一车皮的货运过去,两车皮的货再拉回来,我们流红汗流白汗地干一年,也抵不上他一笔买卖啊!”桌边几个客商兴奋地说着。

“是啊,我们村几个年轻人都跟着他去干了,谁还看得上摆摊卖小百货呢。打仗做将军,做生意就得做大买卖!”

“真是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,看人家混的。”骆玉珠对陈江河轻轻地说。

陈江河淡然一笑。

大光爹正在人群中焦急地跟人说着什么,又拉过儿子窃窃私语。陈大光甩了下大背头,阴沉下脸,一扬手:“不等他,爱来不来!”

陈江河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大光爹跑向后台,随即主持人面带微笑走出来:“这是一个美好的日子,这是一个隆重的时刻,首先请允许我介绍今天出席陈大光和陈巧姑婚礼的重要来宾,他们是香港富达集团董事长于富达先生。”

桌旁爆发出惊叹声:“哇,电视里见过!大富豪啊!”

骆玉珠看了眼陈江河:“怎么就你闷闷不乐?看着陈家村公主巧姑嫁人,你心里不是滋味吧?”陈江河白了骆玉珠一眼,骆玉珠得意地笑起来。

大光爹小跑过来:“鸡毛,你坐那桌去,你做过大厂长,级别不一样!你得给大光撑点面子,陪大光朋友说说得体话。”话没说完,陈江河就被硬生生地拉了起来,骆玉珠刮了一把自己的脸,瞪大眼珠,张开大口,朝他做了个鬼脸。

陈江河刚要走开,一位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被灰头土脸地领到这桌来了。大光爹朝那人笑笑:“不好意思啊,座位实在太挤,夏厂长你就坐这桌吧。”

夏厂长苦笑着摇头,坐在骆玉珠边上。陈江河趁大光爹忙别的事,跑过来拍拍骆玉珠,示意她站起来,骆玉珠诧异地看了他一眼。陈江河俯身客气地对汉子说:“您是永康那个五金厂的夏厂长?”

陈江河一屁股坐下,热情地给夏厂长倒茶:“夏厂长,你的产品做得好呀,我叫陈江河。”

“噢,我们乡镇小厂比不上那些大老板啊,只能吃边边角角了。”夏厂长埋汰自己后也笑起来。

陈江河一笑说:“边边角角才有好东西,珍珠都是藏在泥里的。”

“你这人有点意思,嗅觉敏锐!你不是坐这桌的吧?”夏厂长愣了一下,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陈江河。

“刚才那是我老婆。”

骆玉珠拉着王旭挤在旁边一桌,人们正拿王旭说笑。骆玉珠心不在焉地看着陈江河。

“玉珠,江河到底想干吗呀?怎么回来只看你瞎忙,他一点动静也没有啊?”

骆玉珠笑笑:“他想歇歇,看看再说。”

“嗨,干过大事的做不来小生意,可惜了!听说陈大光想挖他呢。玉珠,就让他跟着大光干,大树底下好乘凉,大买卖,错不了!”

“他的事我不管。”骆玉珠应付着笑着。

大门推开,里面传出喧闹声、劝酒声,喜庆的音乐声。夏厂长边擦汗边走出门,陈江河递上一支烟,两人蹲坐在门口台阶上。夏厂长感慨:“这排场,这菜,我还真吃不惯。还不如我们乡下,一碗稀饭一盘田螺,可以吃得蛮香!”

“婚宴完了,我带您到新马路找个街摊小铺,来几个义乌的名吃。你不知道东河肉饼、豆皮素包、白切羊肉才好吃呢,还可以来一桶麦鳅,或者佛堂千张拉拉面,咱俩吃个痛快!”陈江河笑着说。

夏厂长眼光异样地看着陈江河:“你跟他们不一样,我以为陈家村的人都好这口呢。”

“从前陈家村也不是这样……”

陈大光推出门,踉跄地奔到门口呕吐起来。陈江河上前急忙拍着他的背。陈大光口齿不清地说:“鸡毛哥,今天还派头吧?老夏,我这婚礼有面子吧?”

“大光,你喝多了。”

“哥啊,我没喝多,我高兴!今天这排场你看见了?兄弟我熬了这么多年不容易啊。”陈大光抽泣起来,“我做梦都想着荣归故里,衣锦还乡!当年谁看得起我陈大光?可今天我把这地方都包了下来,我让他们吃虾吃螃蟹,吃大白兔奶糖!我有钱,哈哈。”

“你看见了吧,鸡毛,那两桌不是官场上的就是香港富商,都是我陈大光的朋友!铁哥们!陈金水给我甩脸子,他爱来不来,不缺他一个!”陈大光指着宴会厅说。

“大光,你喝多了!那是你老丈人!”陈江河悲哀地看着摇晃的陈大光。突然陈江河脸色一变,看到大光身后,金水叔挑着一担以前的货郎担,静静地看着他俩。

陈大光目瞪口呆,看着老丈人挑着货担从身边走进饭店。“爸!爸!您这是干吗呀?”

陈江河眼睛一亮,快步跟入。

婚宴大厅内,随处可以听见人们的欢笑声,还有优美动听的音乐声,好不热闹。各桌的目光都被挑着货郎担走进来的陈金水所吸引,闹哄哄的场面瞬即安静下来。大光爹慌忙迎上前,低声劝阻:“亲家,大喜的日子,你挑这个破郎担来干什么?”

陈金水笑了笑,也不答话,径直挑着货郎担走上台去。陈金水拿肩上的毛巾擦了擦汗,扫视各桌。巧姑上前轻声叫了声:“爸。”

骆玉珠抱着王旭吃惊地望着台上,转头看着陈江河。陈江河含笑凝视着台上的陈金水。

陈金水推开女儿,大声说:“按我们挑货郎的习俗,今天我独生女儿大婚,我没别的啥好做,就熬出一点好糖,请大家吃吃,喜庆喜庆!”陈金水说着从箩筐里拿出糖来,现场敲碎。孩子们蜂拥上台争抢着,王旭也想冲上去,却被骆玉珠死死扣住。

王旭仰头看妈妈,骆玉珠阴沉着脸说:“我们不吃他的糖。”

陈金水笑眯眯地:“别抢,人人有份,爷爷给你们敲,这是我们义乌的糖,天下最甜。你们爸爸妈妈都吃过,真甜啊!”

台下哗然一片,都不知道老头想要做什么。大光父子急得不行,又不敢上去劝。陈大光朝巧姑瞪眼比划着什么。陈江河默默地看着,眼睛湿润。

陈金水笑着从货郎担里掏出一个鸡毛毽:“你们这谁会踢?”有个孩子抢过鸡毛毽来,笨手笨脚地踢了几脚。陈金水乐呵呵地说:“看爷爷怎么踢。”鸡毛毽被陈金水踢得上下翻飞,让人眼花缭乱。台下有人叫好,有人起哄。

夏厂长在陈江河身边轻声感叹:“有点意思。”

“这才是我们陈家村的人。”陈江河笑着说。

陈大光干脆上前拉了拉陈金水的手:“爸,您别捣乱,我好多朋友都在……”

陈金水举起毽子:“你做的那叫买卖,我这鸡毛换糖就不是买卖?别忘了你小子连同你爸,都是这货担里的东西养大的。”陈金水扫视众人,“当年这货担,陈家村哪个男人没挑过?一走就是上百里!一根鸡毛一根针线我们都当成宝贝,走到哪都是朋友,那日子我们过得踏实。可现在年轻人心都浮躁了,想靠关系靠条子一夜暴富,不稀罕挣那一分一厘的利。”

“爸,别在这说行不行?”陈大光快哭出声来。

“今天难得大家到齐,我跟乡亲们聊聊天。这些年政策好,你们富起来了,义乌的市场三移地址,也越做越大。只有我们陈家村的人看不上,为什么?看我们村大光挣钱容易。搞关系批条子就能把奔驰车开回来。可你们谁能知道,那车是他租来充门面的?”

台下哗然。

“那些天天做发财梦的年轻人,我问问你们,谁赚着大钱了?谁被天上的馅饼砸中脑袋了?没有,都是假的。饭得一口一口吃,日子得一天一天过。我年轻的时候,我先人时时告诫我,宁可做蚀,不可做绝;我们陈家村有句老话,赚一角钱饿死人,赚一分钱撑死人。可别瞧不起那一分钱的利,积少成多它能让你赚遍天下的钱!别贪那一角钱的利,如果是绝种生意呢,不长久的,难道就你聪明,别人都是傻子?”

全场鸦雀无声,邱英杰带头鼓起掌来,陈江河也跟随鼓起。夏厂长激动地拍了拍陈江河的肩:“有思想!”

陈金水拉过巧姑:“巧姑,今天是你跟大光大喜的日子,爸不是添堵来的,当年爸一直反对你们在一块,往后爸就盼着你们小两口能踏实过日子,能让我抱个孙子。人活着靠的是精气神,是一步一个脚印,不是那些虚荣面子。爸今天挑着这么沉的担子过来,就是要给你们吆喝,吆喝出我们挑货郎的精气神来!”

巧姑含泪看着老爸,默默点头。

陈金水看了一眼台下说:“陈家村的老少爷们,还想不想听老叔的吆喝?”

台下喊声震天:“想!”

陈金水重新挑起货郎担走下台,摇起拨浪鼓:“拨浪拨浪—破铜烂铁—牙膏鸡皲皮—破布破衣裳—鸡毛鸭毛鹅毛—带来换哦—”

全场寂静无声,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吆喝的老人身上。

婚宴散去,陈金水的吆喝声依然回荡在空中,久久无法消散。人们的心中泛起了不同层次的涟漪,而陈江河内心的火苗再也抑制不住,兴奋地开始往外窜了。

骆玉珠捧着一盘菱角走出屋来,在陈江河身旁坐下,默默剥了起来。陈江河一动不动坐在院里想着什么。

“今天我听金水叔那一声吆喝,毛孔都竖起来了。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?噩梦!小时候跟着我叔爬山过溪,什么苦没吃过。有一次我们俩被民兵追赶,掉进河里,我又冷又饿哭起来了,我叔扯着嗓子大叫,人不能穷死,更不能被吓死……”

骆玉珠笑了笑:“难怪冰天雪地那一次,你掉进古月桥上游龙溪里也一声不吭,老童生啦!”

“玉珠,明天把钱取出来,我要开始干了。”骆玉珠依然没有说话,将剥好的菱角塞到陈江河嘴中,陈江河紧紧抱住骆玉珠,有滋有味地嚼着。

商铺厕所里,大光爹好奇地拿起水龙头把手,自来水喷射出来,锃光雪亮的水龙头和旁边几个生锈的螺旋式水龙头形成了鲜明对比。大光爹回头发现几个人排在身后等着洗手,热心地说:“旁边那几个水龙头都能用!”

排在队前的人不好意思地笑笑:“我想试试这个。”

大光爹甩着手上的水出来,远远地叫:“邱主任,市场换水龙头了?够时髦的。”

“个人装的,我们哪有这钱呢。”邱英杰笑着拍拍大光爹肩膀,“听说今天有三个新铺要开张,不去看个热闹?”

人群围了里三层外三层,大光爹拼命挤了进去,吃惊地看着。商贩们连连发出赞叹:“一出手就三个铺啊!听说租金一年就要八千块!”

陈江河在骆玉珠的帮助下,挂起了最后一块牌匾,三个摊位上“金珠”“银珠”“玉珠”牌匾高高挂起。陈江河转身笑眯眯地看着大伙:“我这金珠是卖饰品,银珠是卖五金,玉珠卖百货。上厕所的人都用过新换的水龙头了吧?我给大家介绍一下,这水龙头分螺旋式,就是平时咱用的那个;抬起式,就是现在我要卖的这个。”陈江河举着水龙头,“用过的人肯定都说好,没用过的赶紧上公共厕所体验一把!”

众人哄笑。陈江河一脸严肃:“不开玩笑的,男女厕所我都只换了一个水龙头,你们也对比一下,哪个用着更方便!今天我银珠五金开张,按成本价卖!买一个水龙头,我再送他一段软管!”

“这水管有啥稀罕的?”

“大叔,这水管的厉害在于不生锈,不产生水垢,我白送给大家!”

骆玉珠忙着收钱交货:“别抢别抢,水管有的是,买一个水龙头就送一个!”

大光爹被挤出人群,瞠目结舌地看着热闹的抢货场面……

巧姑正费劲地往阀门上拧着水管,陈金水走进屋盯着她:“大光呢?没跟你回来?”

巧姑摇摇头说:“他忙着招呼那帮朋友去了,自从婚礼到现在,我俩就没再见过面。”

“这哪是过日子,回头你把他叫来,我跟他好好说说。巧姑,爸的心思你明白吧?爸服老了,就盼着你俩能有个孩子,大光的心也能收一收。”陈金水慈爱地说。

“我明白,爸你不用说了。”

陈金水笑笑:“还没拧上?”

“鸡毛哥卖的是什么管子啊,我试了好几个转接阀都对不上口,拧不进去。”

“白送的,能有好东西吗?”陈金水哼了一声。

“爸,这软管挺不错,不生锈不生水垢。你看,还能弯能折。就是可惜了,不能用。”

陈金水接过,诧异地打量着。

陈江河兴冲冲地跟着夏厂长走进仓库。

“你要是能帮我卖出这批新产品,江河老弟,你就是我们厂的大恩人啦!”

陈江河自信满满:“只要是好东西,老百姓一定会认可。夏厂长,你就放心吧。现在货有多少?”

夏厂长不好意思地撩开遮布:“这一箱箱的都是,出口积压,销路不畅,我们压了好几批货。”

陈江河扫视了一下,眼中闪着光亮:“我要你跟我签个长期协议,所有的货必须由我来承销。”陈江河自信地笑了起来。

夏厂长惊呆地看着陈江河:“这么大胃口?义乌才多大的市场?”

很多人举着软管询问,大光爹幸灾乐祸地瞧着。

“玉珠姐,这水管跟家里的管道根本不配套,这是插什么用的?”

“人家是白送,你还真当回事。拿回去晒衣服也好的!”大光爹说。

骆玉珠白了眼大光爹:“您知道这管子多少钱吗?您家也卖五金,不会算不出价钱吧?”

“玉珠,我们一看就是好东西,可水管插不上不就白糟蹋了?”冯大姐手上拿着管子无奈地说。

骆玉珠笑了笑说:“大姐您放心,这水管设计成这样一定有它的道理。谁买水龙头还送水管的?”

众人议论着散去。

“这陈江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?大光,你见识多,看看这个水管到底是干吗用的?”大光爹摆弄着水管疑惑地问。

陈大光忙着出去,心不在焉:“爸,水管当然是走水用的。陈江河既然白送,肯定是从哪搞来的处理货,他赔本赚吆喝呗。南边有些地方积压货卖不出去,专搞这种活动,你们就是见识少!”陈大光冷笑着说。

“可这水管真不错,这材料这质量,价钱可不比他卖的水龙头低!他还不赔死啊?”大光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
陈江河正从过道走来,笑眯眯看着几个孩子用软管拉拽货物玩耍。陈大光迎出:“鸡毛哥,你这五金店都卖上玩具了?”

陈江河咧嘴笑着:“玩呗,想怎么玩就怎么玩。”

陈大光凑近:“哥,不知道我爸跟你说了没有,跟着我干吧。你看我这五金店卖的都是什么,全是南边进来的最新货。我就给我爸开着玩玩,咱真赚钱不靠这个。打通关系布好局,赚大钱洒洒水啦!”

陈江河依然憨笑着,用力拍了一下大光肩膀:“你老丈人的吆喝还没把你叫醒啊?‘宁可做蚀,不可做绝;客人是条龙,不来要受穷’。客人得罪不起啊。”

陈大光苦笑着摇头:“哥,我有事先走了。”

王旭独自坐在学校花坛边上,郁闷地看着几个小男孩子甩着金属软管玩打仗。邱岩来到他面前:“王旭,你怎么了?”

“我烦他们!”

软管甩到邱岩裙子上,邱岩尖叫一声捂住腿。王旭俯身看了一下邱岩:“你没事吧?”邱岩捂着腿含泪摇头。

王旭腾地一下站起:“你们别甩了,再甩我告老师去!全给没收!”

男孩嬉皮笑脸:“王旭,这管子是你家送的,没收了我们再找你爸你妈要去!”几个男孩挥舞着水管起哄,“王旭娶邱岩做老婆喽!”

邱岩一脸正气:“你们瞎喊什么!”

王旭上前夺过水管,朝他们狠狠抽了过去……

回到家里,骆玉珠的巴掌重重地打在王旭的屁股上,王旭咬牙忍着一声不吭。骆玉珠打得满头是汗:“我让你打人,我让你闹事!你承认个错,妈就不打了。”

“我没错!”

骆玉珠狠狠地举起手掌:“你骨头硬是吧,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畜生。”

“怎么了,跟孩子急成这样?”陈江河看着提裤子的王旭,目光落到地上两根软管上。

骆玉珠气呼呼地:“你问他。刚才老师把我叫去狠狠训了一通,他用这软管打人。”

王旭含泪向陈江河诉苦:“是他们先打邱岩的,水管不是我带去学校的!是他们家里到我们摊上领的,说是白送,好多人拿这玩。”

陈江河笑起来,用力揉揉王旭的头:“好小子,会英雄救美了,有出息!”

骆玉珠一旁叹息道:“江河,你就惯他吧。学校里全都是咱家的水管,今天老师把我叫去还问,这水管是干吗用的。”

“叔,这水管到底干吗用的?”

陈江河快活地笑起来:“再过三天,全义乌的人都得问这个问题。”

一张简陋的公告贴在商城门口的墙上,有人轻声念道:“银珠五金日前赠送的水管,现回购,每根五毛……”

一群人围在摊前问骆玉珠:“白送的怎么又回购了?那你们不是赔到家了?”人们疑惑不解。

骆玉珠故作大声地笑着:“你们把管子给我吧,我给你们钱。”

冯大姐犹豫,看看旁边的人。其他人手里都攥着软管,没有一个想出手卖出。“跟您说实话吧,其实这水管远不只这点钱,大伙都是明眼人,猜也猜个八九不离十。”

“玉珠,这水管成本价也得两三块吧?”

“到底是开五金店的,您厉害。”骆玉珠竖起大拇指,“大伙静一静,因为银珠五金要出新产品,只有这段软管配得上,所以我们只能回购。”

此时陈江河搬着一箱东西挤进人群,放在桌上神秘地微笑:“巧姑,把管子给我。”巧姑递上软管,陈江河打开箱子,拿出里面的东西轻松插好,另一端拧上花洒,一开阀门,水花就形成各种细柱喷射出来。

“这是专门洗澡用的软管,不生锈、不生水垢还不怕烫,一百度的水温都没问题!”骆玉珠大声说。

陈江河默契地接过话:“你们看这花洒,可以调节成五六种喷射水柱,软管的这头连接的是燃气热水器,这也是最新产品。我先送给大家中间的软管,确实值三块钱,凭手里的软管买花洒和热水器我再给打八折!不过这个优惠只有一百套,卖完了再拿水管过来,我只能给您退五毛了。”

众人傻了眼:“这水管是干这用的。”

冯大姐举着水管:“五毛有什么赚头!玉珠啊,给我来一套和那个花洒!”

“给我也来一套!”顿时人群鼎沸起来,举着水管叫喊着。陈江河大声地说:“别急!排好队,玉珠你发号。”

远处的陈金水静静地站着,从心底里为忙碌的陈江河喝彩。

陈江河来到邱英杰家,顾不上擦拭汗水,一鼓作气将热水器装好,一开阀门花洒喷出水来,邱岩高兴得欢呼蹦起。“以后我们岩岩洗澡就不用出去了,直接在家里解决。”陈江河对邱岩说。

“谢谢叔叔!”

“岩岩,叔叔给你解决了洗澡问题,你也帮叔叔一个忙好不好?”

“你说!”

“王旭的功课跟不上,我跟他妈快急死了,你这个学习委员是不是得帮一把啊?”

邱英杰靠在门边笑着推女儿出去:“先做你的作业去。”

邱岩乐得伸出小手和陈江河用力一拍:“一言为定!”便笑着跑进了自己房间。

邱英杰感慨:“陈江河啊陈江河,我说上次你来我家看着管道乱摸一气,你把我也蒙在鼓里了啊。你给我说老实话,就只有这一百套吗?”

陈江河咧嘴乐着:“还有一仓库呢。这是商业机密嘛,不到揭锅的时候不能说。”

“那你不是欺诈吗?”

陈江河无辜地摊开双手:“人家拿着软管来找我,我不能真退五毛钱吧?到时我再贴个公告,应广大用户要求,我又争取到几百套。”

邱英杰用手指点着陈江河鼻子,噗嗤乐了起来:“卖水龙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,送的几百根水管就是几百个订货单啊。所以你不愁卖不出去。江河这次你又踩对点了,你知不知道,你无意中救活了一个厂?保住了老夏的乌纱帽,他们那个五金厂是从乡镇企业发展起来的,这两年市场没做好,压了好几仓库的货,工人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。你这一搞,死水变成活水,一下子就完成了跟市场的对接。”邱英杰找出一篇通报,《要脚踏实地,不要好高骛远》。

“人家的货本身就过硬。哥,你要经商比谁都强。”陈江河边擦汗边笑。

邱英杰递上一份文件:“兄弟,你给了我一个新思路。你看看,我们正在研究以商带工,义乌也有很多像老夏他们这样的厂,尤其是国营厂都有积压库存。你为众多企业闯出了一条独具特色的发展之路,你带了个好头,义乌千百个摊位都要扎根下去,扎到这些厂的仓库里去,让积压的库存货物流通起来!”

“要达到这一步,光靠零售可不行。零售是水管里渗出的涓涓细流,我们需要的是滚滚长江东逝水。”陈江河思索了一会说。

邱英杰用异样的眼神凝视陈江河说:“如果义乌出现成百上千个像你这样的陈江河,我们义乌就是全中国企业的水管阀门。义乌的未来不是零售。”

两人异口同声:“批发!”邱英杰与陈江河相视而笑。

陈江河骑着满载货物的三轮车来到商城,衣服已经湿透,骆玉珠在后面用力推着,夫妻合力将车推上坡。大光爹摇着扇子站在摊前看着陈江河将货一箱箱卸下,骆玉珠又用推车搬进店里。大光爹哭笑不得:“你俩就不能雇一辆车吗?整个义乌就属你家挣钱多。”

骆玉珠笑着抹汗:“谁说的,比我们多的有的是,人家百万富翁还骑车送货呢,叔,您可别满嘴跑火车。”

“少来!你们一天卖出多少东西我都算着呢,每件利润我心里有数。自从你们开张,我那店里就没来过人!”

陈江河从三轮车里搬完最后一箱货,起身揉着腰说:“叔,您没事盯着我们摊干吗呀。”

正当陈江河与大光爹相互逗笑时,陈大光匆匆走来,脸色异样。大光爹忙招呼:“大光,你看这两口子都抠成什么样了,你用咱那奔驰帮他拉两趟。”

陈大光没理会爹,拉过陈江河到一旁,轻声说:“哥,救救急借我点钱。”

“你要多少?”陈江河吃惊地打量陈大光。

“五万。”陈大光脸色苍白,颤抖着吐了一声,“哥你别问了,过两月一定还你。”

“这么多?你买卖出问题了?”还没等陈江河说话,巧姑远远地叫:“大光!陈大光!”

陈大光一哆嗦,转头望去。巧姑跑过来摇着他的肩膀:“你在外面做什么了?那些人把我们家祸害成那样!”

大光爹忙上前:“巧姑,怎么了?”

“就是来参加婚礼的那些老板,坐主桌的那几个,抄咱家来了!”

大光爹忙转脸看儿子:“大光?”陈大光惶恐不安地摇头后退,转身撒腿就跑。大光爹急得跺脚:“大光!怎么了这是?”

陈江河走在回家的路上,陈大光惶恐不安的眼神隐隐约约让他有些不安,只是这不安如闪电般瞬间消失了,推门进去,就看见骆玉珠点着厚厚的一摞钱,掩饰不住喜悦。王旭拿着笔在旁边记着。骆玉珠轻轻说:“这是一千八,刚才是多少?别记错了!”

王旭不耐烦地:“妈,我不会记错,这点钱你数了多少遍了。”

“我乐意数!我告诉你,天底下最美的事就是数钱!”说完娘俩都笑了起来。

“小旭,做功课去,你怎么又让孩子帮你算钱。”

“这不是数学吗?”

陈江河一拍王旭的头:“去,别听你妈的。”陈江河坐下看着满桌的钱,又笑眯眯看着心满意足的骆玉珠。

“你这是轻易不出手啊,出手就吓死人。今天他们还说呢,你卖一天的货顶他们卖一年呢。”

“所以我说,你跟冯大姐耍的那一套只是小把戏,骗得了人一时,却不能长久。做买卖关键是在价格、款式、服务上。下一步我们要搞批发了,利润必须压一压。”

“压多少?百分之十?”

陈江河摇头说“百分之四十。”

骆玉珠狠狠地捶了他一下,吃惊地看着他说:“压那么多!那我们还有得赚吗?”

“金水叔说得好,一分钱撑死人,一毛钱饿死人。只有有利可图,那些分销商才会帮你,量上去了,我们会赚得更多。”陈江河一笑说。

骆玉珠拿笔算着,喃喃地:“销量必须翻番才行。”

院门被剧烈敲响,陈江河忙走出去:“谁啊?”陈江河来到门前打开院门,骆玉珠也从屋里出来。

“鸡毛哥,是我啊,出事了,我爸他……”巧姑已经哭成了泪人。

陈江河一把攥住巧姑的胳膊:“你爸怎么了?”

巧姑哭泣:“那拨人又来家里找大光,我爸正好过来,堵住门不让他们进,当时就气昏过去,怎么也叫不醒。”

“那赶紧送医院啊!”

“已经送了,大光跑了,我只能来找你。”

陈江河转头朝骆玉珠说:“把钱给我!”骆玉珠愣了一下,将攥在手心里的钱递给陈江河。陈江河撒腿奔出院去。骆玉珠皱着眉回到屋里,王旭眼巴巴瞧着她说:“妈,刚才那钱白数了。”

骆玉珠懊恼地:“写你作业去!”

医生跟陈江河交代说:“幸亏送得早,否则脑栓形成,血管破裂就没法治了。老人早年是不是受过什么伤,你是他什么人?”

陈江河愣了一下,点头:“我是他儿子。医生,有什么要注意的吗?”

“醒了以后不要刺激他,让他慢慢恢复。”

陈江河透过玻璃看进去,巧姑伏在床边。陈金水吊着点滴躺在病床上,他微微睁开双眼,看到女儿和陈江河揪心地看着自己。巧姑抽泣着:“爸,你可醒了。”

陈金水想撑起身,被陈江河一把按住。

“叔,您好好休息,医生说不能乱动,幸亏送来及时,不然就真脑溢血了。”

陈金水声音虚弱:“找到大光了吗?”

“他不知跑哪里去了,家里那点钱全被他带走了。”

陈金水长叹一声闭上眼睛:“巧姑,你先出去。”

陈江河冲巧姑点点头,巧姑出去将门关好,屋里只剩下爷俩。

“陈大光迟早要出事,你现在明白当年我为什么反对他俩,巧姑要是跟了你,我还可以帮你干几十年……完了,这个家,什么都算完了,江河,这次你要帮你妹一把。”

陈江河默默点头。

“怪我,从小没教她本事,跟大光这么多年,我闺女什么也没学会;从小我就知道,女儿像她妈,老实得像根木头,更没主见。我最担心的是她啊。”陈金水侧过身,近距离审视陈江河,突然伸出手抚摸他的脸,哽咽道,“这些年你做了什么,走到哪,叔都打听着,做梦都想你回来啊……”

陈江河轻声说:“叔,咱永远都是一家人,您放心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

老人竟泪水盈眶,陈江河双手紧攥住他的手,含泪用力点头。

墙上的钟指向了十二点,王旭已经进入梦乡,骆玉珠坐在窗前焦虑不安地看着窗外。太担心了!反正睡不着,骆玉珠干脆起身,将门轻轻反锁,跑出院去。

巧姑心神不定地在病房门口徘徊,骆玉珠焦急跑来叫道:“巧姑!”巧姑含泪迎上前去:“玉珠姐。”

骆玉珠拉住她:“你爸怎么样?”

“刚醒,鸡毛哥在陪着他。”

骆玉珠安慰她:“醒了就好,明天我陪你一起找找大光,没事,都会过去的。”

巧姑趴在骆玉珠肩膀上哭:“玉珠姐,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!上半年,我妈莫名其妙地就得恶病走了。现在大光、我爸又接连出事,叫我怎么活呀!”

骆玉珠拉着巧姑刚要走进病房。昏暗的灯光下,爷俩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,骆玉珠不由得停下了脚步。

“鸡毛,可我又恨你,当年把你抱回来一口一口养大,看到你为了那个女人连家都不要了,让你跟白眼狼一样离开,我想不通。叔做了这么多年的鸡毛毽,什么事都看透了,陈大光就是一辈子立不起来的鸡毛毽子,因为他没根。鸡毛,骆玉珠算是你的根,可叔把话放这,有她你飞不高,因为这个根太重!”

陈江河惊讶地看着陈金水。

听到病房中陈金水的话,骆玉珠刚要触碰门的手无力地垂下,她一动不动地望着病房里的陈江河。

陈江河丝毫没有察觉到,骆玉珠已经在门外。

“叔,为什么?”

“村里人说的那些闲话你是没听到,这女人守不住啊,转脸就找了个男人嫁了,还带回了个儿子。”

“那时候她举目无亲,身无分文,要活下去,她也要活下去呀。”

“那你呢?你为什么可以一直等她?鸡毛,这些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这女人心气太高,她在镇里等你那几年我很清楚。你降不住她,她只认钱,你想当年她都能把人贩子卖了,她不是能安心过日子的女人。嗨,这女人,毁了咱爷俩一辈子的缘分啊。”

“叔,不会的,您别说了,您永远是我最亲的亲人。”陈江河被噎在嘴里说不出话,门外的骆玉珠痛苦地背靠着墙,掉转头跑出了医院

陈江河疲惫不堪地回到家,桌上摆着早饭。骆玉珠正坐在盆边搓洗衣服,像没事人一般:“叔怎么样了?”

陈江河坐下拿起筷子:“缓过来了,没什么大事。”

“大光走的时候把家里的钱都搜刮干净了,巧姑一时半会也拿不出那么多钱。那几千块钱我先给金水叔垫付住院费了。”

“反正是你的钱,行了,知道了。”骆玉珠低头洗着。

陈江河没看出骆玉珠不耐烦的脸色:“叔说,过些天把钱凑凑还给我们……”

“你回来就跟我钱钱钱的,就好像我钻钱眼里了!”骆玉珠突然一脚踹开水盆,水撒得哪里都是,衣服也掉落在地上。

陈江河吓了一大跳,站起身来:“怎么了你?我这不是跟你解释嘛。”

“用得着解释吗,你回来后,我问过你一句钱的事了吗?”骆玉珠一声不吭,把衣服捡起来,放进盆里端出门去。

王旭正坐在摊后小椅子上埋头写作业,几个男孩从货摊上爬过来,轻声招呼他。王旭瞥了眼正忙着卖东西的妈妈,悄然蹲下从货架缝隙间爬了出去。

鸡毛飞上天-第 13 集

骆玉珠微笑着收好钱转身一看,作业本摊在桌上,人已经不见了,门外王旭正在不远处的摊前跟人玩耍。骆玉珠气不打一处来,快步上前。

隔壁摊有人正在逗王旭:“你姓王,你爸为什么姓陈呢?”

骆玉珠停住脚步冷冷地听着。

王旭梗着脖子说:“我爸姓王。”

几个摆摊的哄笑起来:“那你们现在跟谁住一块?”

王旭被噎在那答不出话。“咣当”一声货摊被整个掀翻,几个摆摊的吓得蹦起来。骆玉珠凶神恶煞般叉腰而立:“说啊,继续说。告诉你们,谁再嘴里不干净背后说我闲话,小心我把你摊给砸平了。王旭,做你作业去!”骆玉珠气呼呼走回摊去。

王旭低头一路小跑回到摊上。陈江河远远地走了过来,忙着帮忙捡东西:“对不住,对不住。”

“江河,你看上她哪了?带回一只母老虎来了。”

骆玉珠猛地停下回过身来,所有人鸦雀无声,都不敢再说话。

陈江河上前拽住骆玉珠,低声道:“抬头不见低头见的,别搞得那么僵。你这脾气啊,巧姑说你昨晚上去过医院?”

“你看着摊,大不了我不在这卖了,也不受这气!”骆玉珠头也不回扬长而去。

陈江河骑车带着王旭回家,王旭抱着书包没精打采的。

“你妈怎么跟人吵起来的?”

“他们说我姓王你姓陈,为什么住一块。”

陈江河苦笑摇头:“以后再有人这么问你,你就告诉他们,你有两个爸爸。”

王旭从车上跳下来跑进院里:“我就一个爸爸。”

大院拐角处,一个熟悉的身影探头探脑在看着什么,陈江河一惊,猛蹬车过去,那人扭头就跑。陈江河骑车赶上,横在巷口看着头发蓬乱,衣服裤脚沾满泥浆的陈大光:“大光,你怎么成这样了?”

陈大光可怜巴巴地说:“哥,你什么都别问,先给我弄点吃的。”

王旭放下手中笔,好奇地扒窗看着厨房。厨房门半掩,陈大光狼吞虎咽地吃着。陈江河坐在对面,百感交集地看着他:“你这个家现在成什么样子了,那些人为什么要去找你?”

“哥,我是完了,我进的那批货是走私货,被海关扣了,他们是来催货款的。”陈大光放下碗摇着头说。

“走私?”陈江河吃了一惊。

陈大光含泪委屈地说:“我大哥带我干的时候都没事,他说有关系,上面一个电话就可放行,可这回祸事一出来,这帮人跑得比兔子还快。”

“那你赶紧去自首呀,把事情跟上面说清楚。”

“不行啊,哥,我欠债太多了,这些年那些大买卖都是左手倒右手,我吃中间价。好几笔收了钱,生意没成交,逢年过节人家都来追我,我只有避出去。如果被抓住,我得背着经济诈骗的罪名呢。”陈大光绝望地摇着头。

陈江河起身徘徊几步,沉重地转头注视:“这些破事巧姑跟你爹都知道吗?”

“我跟家里只报喜不报忧,他们哪知道我在外面扛的雷啊。”

陈江河气得指着陈大光:“怪不得人家说你驴粪蛋表面光,你老丈人都把你看透了!”

“所以我怕他呀!他那双眼睛太毒了,每次看我,都觉得照 X 光似的。”陈大光哭着说。

“大光,当年你跟巧姑沿街卖手套,一路做下来多好,钱不见得比现在挣得少。干吗非要靠坑蒙拐骗混日子呢?瞧瞧你交的那些狐朋狗友,你得意的时候,谁都来锦上添花分口汤喝,一出事跑的跑、藏的藏,还有撕破脸到你家要债的。大光,这滋味好受吗?”

“早知有今日,我真不该……哥你借我点钱,我想逃出去。等逮到机会我东山再起,兄弟我还是条好汉!”

“糊涂!就你这样,像三国里的许褚,赤膊上阵面对豺狼虎豹,走到哪,被人算计到哪!你会吃更大的亏,可能连命都保不住,你信不信!”

“那也比蹲监狱好啊,我这还不得判个十年八载的。巧姑她……还会要我吗?”

陈江河俯身扳住他的肩膀用力摇了摇:“错了,从哪跌倒,咱从哪爬起来。大光,如果你自首,再检举些问题,没准还能将功折罪呢。人活这辈子走一段弯路不可怕,咱得及时绕回来走正路!巧姑对你是真感情,她一定会等着你过好日子的,再说你比别人都聪明,等出来了哥再带着你干!”

陈大光眼中闪动着晶莹的泪花,双手拉住陈江河的臂膀,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。

巧姑管不了陈大光。大光游手好闲惯了,合同诈骗后日进斗金,他更是常年抽烟喝酒赌博,无法无天。自从跟赌徒成了铁哥们,他的生活被彻底颠覆。现金输光后,被多次以威胁、殴打、拘禁等方式逼债,赌场老板派人在陈大光家里扔汽油瓶、在门墙车库上涂油漆、半夜打砸陈大光家门窗、还在陈大光家门口摆放花圈,对陈大光进行侮辱折磨。有一天,陈大光还被赌场人员丢进冰冷的义乌江泡澡,并拍照侮辱。陈大光只能卖房、卖掉所有能换成钱的东西,但仍无法还清所欠的货款、赌博借款及其高额利息。

医院里,陈金水闭着眼睛闻到饭香,有气无力地说:“今天饭提前了?”没人回应,只听见饭盒打开的声音。陈金水睁眼惊呆了,骆玉珠捧着一碗鸡汤正坐在床边。陈金水撑起身,骆玉珠不急不慢地说:“我给您熬的鸡汤,趁热喝了。”

陈金水掉转头看门外。

“陈江河在看摊呢,我一个人来的,巧姑我也打发走了。”

陈金水警惕地注视着骆玉珠:“你来干什么?”

“送鸡汤来了,给您补一补,让您好有劲骂我。”骆玉珠冷笑着。

“护士!”陈金水叫喊起来。

骆玉珠起身探头笑笑:“他要尿尿,没事,有我呢,你忙你的。”骆玉珠关上门,朝陈金水笑眯眯地说:“干吗呀,这么怕我?您是心虚吧?今天我得跟您好好聊聊。”

陈金水干脆紧闭双眼装睡。

“睡得着吗,老爷子?谁说我只认钱,谁说我心太高,让陈江河飞不起来,就好像我耍混蛋让你们俩一辈子不见面似的。不对啊,金水叔,这事只有您才做得出来吧?”骆玉珠抱着胳膊在床边踱步。

“你给我出去,我不想见你!”陈金水气急败坏地转头望向窗外。

骆玉珠笑了笑,坐在床边:“您干吗呀,这么大气性,您住院的钱还是我掏的,这里我表个态,这钱算我孝敬您的,不用还。您还病着,别太激动。我还真不是跟您斗气来的,昨晚的话陈江河都给我交待了。”

陈金水吃惊地看着她:“我让巧姑还你钱,我不欠你!”

“您都这样了,欠不欠您做得了主吗?金水叔,我劝你一句,往后看人看准点,别老那么固执。我骆玉珠是喜欢钱,我卖过人贩子但我不会卖陈江河,我骆玉珠是嫁过人,生了一个孩子,可那是被人逼的,我不想再干扰陈江河的生活,我以为他跟巧姑结婚了呢。”骆玉珠端起鸡汤笑着说。

陈金水又懊恼又无奈,只得紧闭双眼不理不睬。

“您看,又不理我了。婚礼上挑着担子鸡毛换糖,那一声吆喝我还是挺佩服您的,您什么事都明白,唯独跟我犯糊涂。为什么呀?像我这样以德报怨的人还真不多,我自己都被感动了。这鸡汤我也没下药,待会我走了您放心喝。吃我的花我的,再说不欠我的,您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。”骆玉珠放下鸡汤,起身扬长而去。

陈金水用力一推,“咣当”一声,鸡汤洒了个满地都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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