鸡毛飞上天-第10集

鸡毛飞上天-第 10 集

残酷的现实无情地打击着骆玉珠的人生。世事如浮云,又有谁可以预料。一个月前还是见人就憨笑着的王大山,如今,他的遗体用白布覆盖着,被护士推着走向了走廊尽头,骆玉珠哭得身子发软,被工长和工友搀扶着。

小王旭蜷缩着坐在拐角处,他恐惧无助,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个孩子。突然降临的残酷血腥,注定了这个恐怖的阴影,有可能笼罩他一辈子

赵家庆拉过一个工友轻声嘀咕:“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,刚定成工伤,补偿金一到手,男人就死了。”

“你这张嘴啊!”

“是啊,骆玉珠天天疯子一样去找我家要说法,图的是什么?还不是钱么……”

一声霹雳,小王旭拼命捂住耳朵,外面大雨滂沱,白茫茫的世界已经变得悄无声息。过了许久,淅淅沥沥的小雨清闲自在地下着,仿佛走进了梦的世界。

骆玉珠撑着伞向前躬着身子,把香和纸烧完,拉儿子跪在墓碑前:“小旭,再给你爸磕几个头。”

小王旭眼巴巴地看着墓碑:“是因为没钱治疗,爸爸才走的吗?过些天爸爸还回来吗?”

“小旭,谁和你说的?”小王旭被妈打了一下,“哇”的一声号哭起来。骆玉珠抱住儿子,用凄凉的口气说:“你爸是不想拖累咱们,他自己走了……”墓碑上王大山的遗像微笑着,他慈祥地看着相拥在一起的母子俩。

小王旭左胳膊上戴着黑纱,恐慌地低头快行,一群孩子在后面起哄:“骆玉珠不要脸,不要老公只要钱!”小王旭脸色发青,捡起石头转身就扔过去,孩子们一哄而散。

赵家庆趴在自家墙头,幸灾乐祸地瞧着,老婆拽他下来:“你就损吧!人家孤儿寡母的,你还落井下石!”

赵家庆没好气地说:“谁让她骆玉珠来败坏我名声的!我今天给她还回去!”话音未落,哗啦一声玻璃被砸碎,夫妻俩目瞪口呆。赵家庆推门追出:“谁啊,谁啊!”

小王旭咬牙切齿地站在门口瞪着他。

赵家庆脱鞋就打:“小崽子也敢欺负到我头上来了!”

小王旭:“那句话是不是你编的?”

“是我编的又怎么样?回家问你妈去,你爸是怎么死的。”赵家庆上前揪住小王旭的耳朵,“你先让你妈把我家玻璃赔了再说。”

“我爸没死!他还会再回来的!”不想小王旭没有跑,一头撞到赵家庆怀中,赵家庆老婆连忙把两人拉开。

混乱中小王旭狠狠地咬住赵家庆的手,赵家庆痛翻在地。小王旭掉头就跑。

骆玉珠身上戴孝守着货摊,有人刚要走上前,旁边说闲话的声音就传过来:“别买她的货,她装可怜,家里不缺钱,吃她老公的抚恤金就够了。”

骆玉珠像没听见一样,冷冷地摆弄着小首饰。小王旭哭着蹿上前,一脚踢翻货摊,在地上乱踩一通。

“我不要你挣钱,我不要你挣钱!我要爸爸……”

骆玉珠震惊地看着儿子,眼眶一下子湿润了。周围不少人幸灾乐祸地指指点点。骆玉珠揪过儿子的后脖领,狠狠地向屁股扇去:“你胡说什么!跟谁学的!”

“他们都说你不要脸,不要老公只要钱!”小王旭哇哇痛哭。

骆玉珠呆若木鸡,怔怔地看着哭泣的儿子,突然转身收拾货物,往货担里一兜,强拽着儿子离开了。

小王旭含泪看着忙碌收拾的妈妈,地上已经打起了两三个巨大的包裹。小王旭哽咽:“妈妈,我们去哪啊?”

骆玉珠全身发抖,没有理睬儿子,自顾自收拾着东西,直收得满头是汗。

小王旭有些害怕,上前拽住妈妈衣角:“妈妈我错了……你别扔下我。”

“小旭,妈妈没生你气。咱们明早就走,离开这个是非之地,这里已经没有咱娘俩的容身之地了。我们去更好的地方,去爸爸希望我们去的地方,那里有养活我们娘俩的天公,有咱的活路。”骆玉珠捧起儿子的脸,含着眼泪微微一笑。

骆玉珠背着两个包裹,一只手提了一个,另一只手牵着儿子站在铁轨边。母子俩转身凝视着上了大锁的小木屋,小王旭眼巴巴地看着孤零零的小木屋,恋恋不舍。

骆玉珠几次用力拽着才将儿子拽动,母子俩沿着轨道蹒跚前行……一列火车一边呼啸着,一边吐着青烟从旁边的轨道驶过,迎着刚刚升起的旭日,快速朝前方冲去。

车间的机器没日没夜连续地运转着,终于太累了停下来休息了。陈江河气咻咻地站在机器旁边,他头上冒着热气,鼻尖上缀着几颗亮亮的汗珠,眉毛怒气冲冲地向上挑着,嘴却向下咧着。“小蒋还没消息吗?”陈冮河看见老严进来便问。

“江河,人可以三班倒,这机器跟不上啊!过热停工,一歇就是半天。上海方面催着要货,威胁说再不按时交货,就让我们退定金、赔损失。”

老严摇着头递上货单。

“柱子叔!原料能跟上吗?”

“赣州那边的原料商说,最近腈纶和尼龙都缺货,叔在催呐!”

“我们跟你们厂长是老乡!你快叫他出来!”外面突然传来吵闹声。

陈江河闻声诧异地向门口望去,被柱子一把拽到角落。“准是冯大姐她们来讨货,你别露面,我豁出这张老脸,出去帮你挡住!”

“还是我去吧!”陈江河快步走出车间,冯大姐等人正跟拦着的人吵嚷。陈江河挤出笑:“冯大姐!”

冯大姐忙上前拽住他的胳膊:“江河!见你一面可真难呐!”

陈江河微笑:“今早我叫他们给你们留了一批货,怎么还不够吗?”

冯大姐摇头:“不是不够,我们要退还给你!”

陈江河愣住:“什么?这批货有问题?”

大家围拢过来,冯大姐认真地说:“刚刚在电话里,你金水叔把我们狠狠地骂了一顿,说你生产的紧俏货,基本上都让给了我们,使你的订单完不成,人家要退单子的,还要你赔钱。江河,你的牌子刚刚创出,不容易啊。我们义乌挑货郎有句老话,叫进四出六,上半夜想想自己,后半夜想想人家。我们也不能光想着自己赚钱,也得多想想别人,要给对方留住盈利空间。这些年,你帮大伙赚了不少钱,我们不能这么没良心耽误你做大事。江河,这批货我们不拉了,留着先发给要紧的地方去。”

陈江河百感交集说不出话,老严也感动得落泪了。

送别冯大姐,陈江河马不停蹄来到了原料厂。

“刘厂长,感谢你大力支持!等这批腈纶和尼龙到位,我请你们喝酒!”柱子在一旁陪笑。

“放心吧,陈厂长!我跟你柱子叔交情深着呢,这次你又亲自来一趟,我们能不发货吗?”刘厂长热情地拉着陈江河的手。

陈江河与柱子相视一笑,并肩走出厂外,他心中的石头落地了,又想起什么:“柱子叔,我们可不能玩邪门歪道,你送礼了没有?”

柱子一脸正气:“怎么可能!你叔是那样的人吗?咱玉珠牌的袜子那么畅销,用他家的原料是给他长脸!”

陈江河笑起来:“柱子叔你先回去。正好出来了,我去看看老朋友。”

陈江河摆手远去。柱子鬼鬼祟祟地转身,又往原料厂方向跑去……

陈江河远远地就看见了小木屋,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近了,越看神情越诧异。

过去那些难忘的岁月啊,让它变得模糊些,让它随流水逝去吧!曾经的心动和心痛,再也不可能回来了。

赵家庆坐在不远处的铁轨上,正拉起弹弓瞄准,将一颗颗石子打进窗户。小木屋已经破败不堪。赵家庆看见有人过来,连忙收起弹弓拖着废品袋靠上前。

陈江河透过空荡荡的窗户望进去,里面堆满了杂物和垃圾。“师傅!这家人呢?”陈江河用手指了指小屋。

赵家庆装作没事一样,打量着陈江河,眯起眼:“你是他家什么人?”

陈江河笑了笑:“朋友,好久没联系了,过来看看。”

“朋友?王大山三年前就死了,他老婆带着孩子早跑了,现在这屋子归我卖破烂用。你是骆玉珠朋友吗?你见了她告诉她,我工作没了,老婆也跟我离了,她可把我害苦了!”赵家庆眼圈一红,便哽咽起来。

陈江河吃惊地盯着赵家庆,看了看空弃的小屋,陈江河恍惚的心沉了一下,异常失落……

火车车厢里已经挤满了旅客,骆玉珠在站台上,瘦小的身体被挤压在人群中,胸前的大包用力顶住了儿子的背。她拼命地往前挤,想挤到两车交接处的大门口。可是,人太多,加上骆玉珠瘦小,根本没有任何缝隙可找,行动和呼吸都很困难。小王旭已经长大成了七八岁的少年,他被挤得脸红脖子粗,叫嚷道:“妈!我喘不过气了!”

骆玉珠倒退两步,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着,衣服已经湿透。小王旭趴在妈身前哭丧着脸:“妈,咱这趟车又赶不上了!”

骆玉珠撑地爬起,一脸不信邪:“钻窗户!”

小王旭熟练地找到一扇开启的车窗:“妈,这人少!”

骆玉珠将包裹放下蹲在地上,小王旭踩上妈的肩膀,用手扒住车窗。骆玉珠大叫一声:“儿子,钻!”随着骆玉珠咬牙起身,小王旭上半身已经钻进黑压压的车厢,骆玉珠用力推着儿子的脚直到全部塞入。小王旭艰难地伸出双手:“货!”

骆玉珠超人般甩起巨大的货袋,正卡到车窗:“儿子,往里拽!”骆玉珠用力砸着货袋边缘,将卡住的包一点点挤入窗户。

列车员远远地走了过来:“哎,干吗呢,窗户挤破了让你赔!”

骆玉珠眼疾手快,又将两个小包同时甩起,塞入车窗:“儿子接住!”

列车缓缓启动,小王旭从几个蛇皮袋底下拼命探出头:“妈,妈妈!”

骆玉珠背着一个包慌乱地追着车跑:“小旭,别慌!妈从别的车厢上!”

车站值班员在后面追着:“你站住!”

列车越开越快,几节车厢闪过,骆玉珠干脆跳下站台,沿着轨道追赶车尾。她一把扒住栏杆,一只鞋子滚落下去,骆玉珠想捡已经来不及了,只得向上一纵,喘息着一瘸一拐地钻入车厢。

车厢里人群拥挤着,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,小王旭蜷缩着靠在过道角落,瘦弱的臂膀拼命护住所有货袋,警惕地看着周围。

骆玉珠头发都已经被汗水打湿,举步维艰地在人群中穿行。

人们纷纷斥责:“干吗呢,挤什么挤!”

骆玉珠边挤边解释:“我儿子在前面呢……对不住,我找我儿子!”骆玉珠干脆扯着脖子大喊起来,“小旭!”火车的轰鸣声将骆玉珠的喊叫声淹没,骆玉珠的喊声更加撕裂了,“小旭—”

“妈,我在这—”隐约传来小王旭的回声。

“三站以后下!还是从窗户塞出,别忘了货!”

火车到达杭州站,骆玉珠的心一下子轻松了许多,那些疲惫和无助被火车卸到了一个又一个停靠的小站。下了车的骆玉珠在站台上奔跑,挨着车厢寻找儿子。

小王旭探出半个身子:“妈,我在这!”

骆玉珠忙上前接住儿子,还有好心乘客塞出的货袋,一件件撂在地上。小王旭吃惊地看着妈妈的脚:“妈,你的鞋呢?”

骆玉珠躺靠在蛇皮袋货包上,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仰天傻笑:“只要儿子你跟货在,妈妈无论掉了什么都没关系。”骆玉珠搂紧儿子,娘俩躺在货物中间,互相胳肢着笑起来……

小蒋灰头土脸的,背着大黑包在众人注视下走进办公室。陈江河正在电话那一头赔罪说:“我们一定保证发货!机器出了点问题,正在维护,您放心……”

陈江河打量着一脸颓唐的小蒋,放下电话上前就捶他一拳。“你小子还有脸回来,别告诉我没找到机器。”

小蒋叹息:“日本厂商跟商量好了似的,都说没货。可我遇到了个人,她要见您。”

陈江河无可奈何转身望着窗外:“谁呀!”

“我。怎么,不欢迎我来吗?”杨雪一脸灿烂,出现在门口。

陈江河吃惊地看着杨雪:“杨翻译?哪阵风把你吹来了?”

杨雪惬意地靠在桌边:“来观摩陈大厂长怎么抢占半壁江山啊。哎,陈厂长,我大老远的从上海赶过来,怎么连口水都不给喝呀?”

“恐怕你不是来观摩的吧,杨小姐还能联系到山下吗?那些日本人为什么都躲我?”陈江河边忙着拿茶叶倒水,边偷偷打量着杨雪。

“你干扰了一个商人的利益,打击了整个利益链。之前都是他垄断上海的市场,那些最先进的日本提花机也都由他来经营。他万万没想到,你们这样一个小品牌会抢走他的市场。所以不光是机器,过两天你们的原材料都会吃紧。提货商会集中来催货,你们的信誉会一败涂地。”杨雪凝视陈江河的反应。

陈江河皱眉慢慢坐下:“你说的这个人是不是杨氏集团的杨天赐?赫赫有名的‘天赐袜业’老板杨天赐?他一个巨商跟我较什么劲哪?他伸出一个脚趾,就能把我陈江河碾死。”

“因为他知道你拆机器骗日本人山下,也知道你不择手段改造提花机,还知道你偷学技术,徒弟学会了,饿死师父反抢市场。”杨雪说。

“他那么大的企业,配有织袜、缝头、染色、定型、包装等生产流水线;拥有高档进口袜机、缝头机、定型机、染色机等各种生产设备千台;袜子日产量数十万双;形成了开发、生产、销售、服务一体化的大型袜业生产型综合企业。他怎么会知道我们厂?”

“因为他是我爸。”杨雪瞟了眼陈江河,吹了吹杯中的茶叶,从容地喝着茶,审视着陈江河的表情。

陈江河犹如五雷轰顶,砸晕在那里,额头不由自主地冒出大颗大颗冷汗,恐慌在内心里快速地升腾着,但陈江河很快强抑住慌乱,故作镇定地说:“你不会耍我吧?杨天赐的女儿?她怎么会给一个日本工程师当翻译?”

杨雪惬意地跷起腿:“不可以吗?那时我刚从欧洲回来,我爸叫我再熟悉一下日本的商业模式,我还给德国人、法国人当过翻译。”

“以前我求你帮忙骗山下,在上海外贸商场,你一句话就让经理答应接我们的货,这都是你在给我演戏?”

“我没演戏,我是真心想看看你有什么本事。”杨雪冷笑着。

“我早就看出你是天才,杨雪,你可能不信,这金子到哪都能发光!当年我就觉着你跟一般人不一样,才貌出众,优雅大方,可我又说不准确,你是一个谜!”陈江河咽了口唾沫,咧嘴一笑。

杨雪冷冷地看着他:“夸,继续夸,夸美了我,我爸就不跟你们算账了。陈厂长,你的经营模式干扰了天赐袜业的出口市场,如果按我爸的脾气,早就出手把你们这个小厂灭了。”

“但被我拦下了。我跟我爸说,这个厂长是个人才,而且是我的合作伙伴,你灭他就等于灭我。”

“咱俩……好像没你说的,不是伙伴吧?”陈江河讪讪一笑。

杨雪嘴角泛起一丝笑意:“马上就成为伙伴了。这次我带来了三组提花机。我知道你的产能有限,货有点供应不上。”

陈江河连忙往窗外看。

“别看了,车停在国道上等我电话,是返回上海,还是运过来?就等着陈厂长一句话。”

“你干嘛想跟我合作?你图什么?”陈江河百思不得其解。

“一个临近倒闭的袜厂,短短三年,生产出的产品居然能跟我们抢占市场,我爸非常感兴趣。”杨雪拿出两份协议放在桌上,“这是我来之前,我爸的‘天赐袜业’让律师做好的合伙协议;另一份是合作不成,告你们扰乱市场的起诉书。官司输赢难说,但按你的话,我爸可以动用一切资源,让你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。”

陈江河忙翻看,吃惊地:“生产销售你们都要参与?”

“陈厂长,你要搞清楚现在是你更需要我,而不是我需要你。”杨雪抱起胳膊说。

陈江河揉了揉头发,来回徘徊:“你们这是威逼利诱,这是赤裸裸的要挟!”

“你可以选择,没人逼你。另外说一句,那三组机器是更新式的升级版,一旦投入生产,你的产量不止翻番。”杨雪倒也不着急,含笑瞧着他。

“这里面写的是你有决断权,如果咱俩意见不一致怎么办?再说,你怎么能保证你爸不会秋后算账呢?”

杨雪无声叹息,拿起包就要走:“陈厂长,别说原材料供应不上,三天之后,上海再也不会有商店帮你卖货了。”

“我就不信……”

杨雪走出门口回头说:“陈厂长,你别不信,你们只卖袜子,杨氏集团什么都卖,一条龙服务。”

“你等等!好商量,好商量!”陈江河无奈地伸出手去,杨雪却没握,转身微笑着从包里掏出一部砖头大小的大哥大,得意地注视着陈江河恍惚的表情。

杭州街边摊上,有一个半跪在地面上显得有些土气的女人正在忙碌。其实那是一个极美的女人,一颦一笑之间,勇敢坚强的神色就自然流露出来,让人不得不惊叹她清雅灵秀的光芒。

美丽坚强朴实的骆玉珠被别人骗走过钱和货,有一次还差一点被人贩子连人带货一起卖掉。骆玉珠认为,同样的错误不能犯第二次,当她第二次把货扔上了火车,人却挤不上去时,她找到了那辆火车的乘务组,一个个追查,最后,拿回了货物。或许有了前面的几次失败,使得骆玉珠的意志得到了巨大的砥砺。“生活不全是光和彩,也有黑暗与不幸,但是只要自己不倒,谁也打不倒你!”笔记本上歪歪扭扭的字,是骆玉珠对过去人生的总结。对于接踵而至的黑暗与不幸,骆玉珠终于悟出了这一点:“永远不要抱怨,不需要向任何人诉说自己的不幸。”

在杭州小百货市场,骆玉珠手忙脚乱,一边吆喝一边收钱递货。每到晚上,因为舍不得花钱住旅馆,玉珠就带儿子在杭州城站火车站的广场上铺开几只麻袋,就当是床,在这里过夜了。

旁边的摊贩赵姐羡慕地瞧着:“天儿,你进的货怎么老比别人好卖呢?”

“我从七岁开始卖东西,十几岁的时候在外面流浪,如果做不成买卖,这一天就得饿肚子,所以我知道别人想要什么。”骆玉珠憨憨地笑着说。

骆玉珠忽然想到了儿子王旭,便四处寻觅儿子的身影。

“找你家小旭啊?刚刚我看见跟几个野孩子疯去了。”

骆玉珠拿起一件首饰:“赵姐,我专门给你带的,我觉得这件饰品特别适合你,还真的没第二件。”

“又让你破费了。”赵姐欣喜地接过,又有点激动地说。

“哎,赵姐,你帮我看会摊,我找那小子去。”骆玉珠快步走到小巷口,听见了男孩们的喊叫声:“堵住他,缴枪不杀!”骆玉珠脸色愠怒,几步上前,小王旭正举着一根木棍从巷口蹦出:“缴枪不杀。”耳朵一下子被妈揪起来,小王旭疼得直叫唤:“妈,你轻点,疼!”

骆玉珠没撒手一路拖去:“我让你杀!”

王旭满头是汗,咬牙趴在床上,任由骆玉珠一下一下地打着屁股,课本平摊在眼前。“我让你做的题目都做了吗?字也没练,你成天就知道瞎跑!给你爸跪下!”骆玉珠将儿子拉到桌前,王大山的遗像摆在狭小的屋子中央。

“你不好好念书就没出息,你爸爸会多么失望!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?是你爸三周年的祭日。你就拿这些错题给你爸看?”骆玉珠抖着课本气得哆嗦,王旭含泪跪在桌前。

骆玉珠疲惫地靠坐在椅上:“照这样下去怎么行啊!妈没日没夜地进货摆摊,图的是什么?图的还不是你吗?小祖宗,你现在是妈唯一的希望,你知不知道!”

王旭跪在地上轻轻扯动妈的衣角,骆玉珠难过地捂住脸:“你天天跟那帮野孩子疯,妈心里不好受,妈不求你将来长大能养妈,可你得为妈争口气。好好读书,做人上人,过好日子,再也不能被别人瞧不起了!现在天底下除了妈,谁都能像扔废物一样不管你,你想做一辈子废物吗?”骆玉珠百感交集地看着丈夫的遗像,深吸一口气起身说,“你好好写字吧,妈给你做饭去。”

骆玉珠一边摆摊,一边瞄着身旁的儿子,王旭捧着课本装模作样地读着。

赵姐羡慕地:“你儿子肯定是读书的料啊,看看都坐了一上午了!”

骆玉珠笑着要答话,有人蹲在摊边挑拣,忙去照应:“您戴还是别人戴?这个不错……”

王旭开始不老实,眼瞄着赵姐摊上的铃铛,趁别人不注意一把拿过来,又拿起妈这边的头绳,王旭快速地饶有兴趣地系着。骆玉珠转身发现了,揪起儿子耳朵:“一会看不见就上房揭瓦!你玩什么呢?”

赵姐上前劝:“别打孩子!没事!”

挑货的人捡起串起铃铛的头绳,突然眼睛一亮,晃了晃问:“这个多少钱?”

骆玉珠转头一愣:“您是说那铃铛还是那头绳?”

“就这个。”

“三毛。”

那人犹豫着,骆玉珠抢过话:“这铃铛串又能戴头上又能系手上,走哪都是叮叮当当的,多好听!”

那人掏钱递给骆玉珠。赵姐难掩兴奋笑起来,看那人离开轻声说:“天哪,我这铃铛五分钱一对。”

骆玉珠也得意一笑:“我那头绳单卖一毛一条。”

两个女人乐得不行,王旭仰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俩。

骆玉珠突然打了儿子后脑勺一下:“看你书去!”

满屋堆满了铃铛和头绳,骆玉珠带着儿子跟赵姐快速地将二者系在一起。骆玉珠教着:“赵姐,这样编个花好看,从这穿过去。”

“怎么穿?”

王旭从旁边拿起铃铛串:“就这样。”

赵姐欣喜地抱过王旭:“天哪,你儿子真不是读书的料,是摆摊的天才!”

骆玉珠的笑僵在脸上,满脸痛苦。

“我可不想他跟我一样,摆一辈子摊。我宁可自己穷一辈子,也要他好好念书!”她回头一把抢过儿子手中的铃铛串,“去!看书去!再敢过来,我打断你的腿!”

王旭噘着嘴,爬到床上翻看起书本。

“小旭给我和你妈算算,赚了钱怎么分?”王旭托着腮帮子:“平分呗,一人一毛五。”

骆玉珠狠狠白了儿子一眼,忍住没说话。赵姐乐得不行:“小旭,我这成本可是五分,你妈是一毛,她不亏死啊!你怎么学的算术。”

王旭挠头,一脸地莫名其妙:“三除以二就是一毛五啊。”

骆玉珠实在忍不住,竖起手指:“五分钱翻番是多少,一毛翻番是多少?傻啊你!”

“你妈两毛我一毛,懂吗?”赵姐笑得喘不过气来。

骆玉珠也扑哧笑起。温暖的小屋中,两个女人忙着组装首饰,王旭趴在床上,痴痴地看着上下翻飞的那四只手……

陈江河拉着杨雪的行李箱走进屋里:“房子都给你收拾好了,地擦了三遍,墙角都扫干净了,臭虫老鼠虱子一概清除干净,您放心住吧!”杨雪含笑点头,还扫视了一遍屋里的环境。

“你住哪?”

陈江河一指:“斜对面,靠楼梯那间就是我的,有事叫我。”说着陈江河转身就要往外走,身后杨雪叫:“陈江河!”

陈江河停住脚步,杨雪火辣辣的目光盯着他低声问:“你为什么老躲我?怕我吃了你?”突然又“哎哟”一声连忙扶床坐下,“都是你们那小蒋,拉着我走了那么多路,我的脚好像磨出泡了,有没有针?”

陈江河有些尴尬:“有,你等一下。”

杨雪从容地脱下鞋,听着陈江河翻找的声音,听到脚步声临近,杨雪慢慢地抬脚斜放在床边。

陈江河拿着针进屋,迟疑地递上。

杨雪纹丝不动,瞥了他一眼:“我怕。”

陈江河挪过板凳一屁股坐下,捧着杨雪的脚小心专注地挑起水泡。

杨雪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说:“说实话,在上海你喝醉了,我以为你像所有男人一样酒后胡言,没把你的话当真,谁能想到,这两年你像石头底下的白米草一样长出来了。你不要以为我真看上玉珠牌袜子了,就是做到极致又能怎样,不,我看重的是你这个人。”

“别开玩笑了。”陈江河憨笑。

杨雪一脸严肃:“江河,你别紧张,我没别的意思。杨氏集团是我爸一手干起来的,迟早我会接班,跟你我不用遮遮掩掩。可是,像我这样没有历练也服不了众。我必须得有自己的左膀右臂。江河,我觉得你可以成大事,便隆重地向我爸推荐,没想到我爸竟然同意我来这里,而且让我带着机器来。等这个袜厂运作正常起来,你答应我,要去我爸的公司就职。”

陈江河收起笑脸,打量着杨雪说:“你那么肯定,我会放弃这个袜厂?”

杨雪泰然自若:“我把心都掏给你了,就换来这么一句?江河,难道你仅仅满足于做袜子吗?杨氏可什么都做。你知道,爸爸请你在天赐福州路总部坐镇,在那里,你可以运筹帷幄,决胜千里。

“当你工余休息之日,徜徉于福州路,进出各家书店浏览各种新出版的图书期刊,淘淘各种旧书杂志,你就成了时尚高档的上海市民了。

“福州路浓郁的文化氛围与毗邻的人民广场、上海博物馆、大剧院、工人文化宫交相辉映,组成了一道文化风景线。你在这样一个极具商业价值的地段,与这么多辉煌的老字号为伍,每个老字号几乎都是西洋文化在上海落地、生根壮大的,江河,你的前途是多么广阔,你的事业应该多么辉煌!”

陈江河的笑脸牵连着两道浓浓的眉毛,泛起了柔柔的涟漪,看上去他一直都带着笑意,像是夜空里皎洁的上弦月,白皙的肤色衬托着淡淡的嘴唇,完美的脸型,给他的阳光帅气加上了一丝不羁。

“好了,你早点休息吧。”陈江河关切地放开杨雪的脚。

“这么快就好了,给别的女人也挑过水泡吧,你很熟练啊。”杨雪乌溜溜的眼睛盯着陈江河说。

陈江河没答话,转身走出杨雪的房间。

点点繁星好似颗颗明珠,镶嵌在天幕中,闪闪地发着光。陈江河躺在床上,月光笼罩在他的脸上,沉思中,往事像电影一样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。针尖在火上烧红,陈江河小心翼翼地给骆玉珠挑着水泡。骆玉珠乖乖地一动不动,静静看着他挑。骆玉珠冲动地用力搂住陈江河,脸贴在他胸前:“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!不管别人说什么做什么,你都不许离开我!”

袜厂会堂里,工人们已经换上了统一的淡蓝色制服,陈江河陪杨雪站在台上扫视众人。杨雪声情并茂地讲着:“从今天起,我们要以现代企业的风范要求自己,上班必须着工装,值班加班规则重新制定,奖惩分明。你想往上走,我给你机会,我希望每个人都有做车间主任、做厂长的野心,职工有野心,企业才会有动力……”陈江河赞赏的目光审视着杨雪。

“江河,你可得给叔做主啊,怎么说解散就解散了?我们原料车间都是义乌的乡亲,她解散我们,就是冲着你来的!”柱子脸色苍白地诉说。

陈江河皱眉不语。

老严急匆匆冲进门:“厂长,好几个工人都走了!”

“你看看,人都留不住了。这美女蛇过来就是抢权的,你要是撕不下脸,叔跟她闹去!”

陈江河脸色一变追出门去。

陈江河和老严一路小跑,远远地几个工人提着包裹蹒跚前行。“等等!”陈江河上前抢过包裹,“都跟我回去,你们不能走。我去做杨厂长工作。”

老严有些为难:“可这都在大会上宣布了,杨厂长还发了他们两个月的遣散工资。”

陈江河怒吼:“两个月以后呢?你让他们喝西北风啊?老严你带他们回去!一个也不能走!”

陈江河追着杨雪进屋,百般劝阻。

“你懂什么叫现代企业吗?”

“我尊重你的管理理念,但是销售科没有责任,这都是我的决定。是我让他们留出一批货给义乌袜商的。”

杨雪毫不客气地说:“商人就该利益至上,你这样对老乡开口子难以服众,一个现代企业是不允许有这种漏洞的。”

陈江河无可奈何:“你知道吗?在袜厂最困难的时候,是他们在竭力帮我,我老家的鸡毛换糖有规矩,进四出六,拜四方码头,从小我学的是做生意要讲人情!要互相照应……”

杨雪打断陈江河的话:“所以江河你生意做不大。我爸跟我说,像你们义乌这样亲戚带亲戚,人情破坏规矩,是没有商业精神的,注定要被淘汰。”

陈江河被噎在那:“那原料车间的几个老员工呢,你怎么把他们辞退了?”

“原因很简单,因为他们不能把进价压到最低。”杨雪微微一笑。

陈江河皱眉:“但他们进的原料质量都很好。”

杨雪摇头:“性价比不高,利润是挤出来的。陈厂长,你有一个缺点就是心太软。从一开始,我就已经猜到了你这边的阻力,所以我的参与才是有条件的。别忘了咱们的约法三章。”

“你根本没有我的那些经历!我的命像鸡毛一样轻,像鸡毛一样不值钱。别人却省下自己的口粮,一餐一餐把我喂养长大。如果你从小没有爹妈,你是吃百家饭长大的,你可能会理解我。我总是在想,如果需要我用口粮来还这份人情,我会拿出自己的最后一份口粮;如果需要我用身体的一部分:手臂、脑袋、胳膊,我也会闭上眼睛,毫不犹豫地砍下来,奉还你人情。”陈江河有些激动,再也说不下去,摆摆手转身大步离去。

“好一个知恩图报的厂长!你最好私下去看看原料厂,他们发给别的袜厂是什么价。”杨雪苦笑着。

陈江河停住脚步回头看去,杨雪的屋门“呯”的一声关上了。

陈江河蹲在一堆腈纶尼龙中间与工人聊着什么,刘厂长边擦汗边小步奔来:“陈厂长,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呢!陈厂长,要不是我的人眼尖,真把你当成采购员了!”

陈江河起身微笑与他握手。

“走走走,去办公室喝茶!”

陈江河意味深长地:“不用,我这次来就是以采购员的身份,看看行情。老刘啊,我们合作这么多年,你不该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坏了规矩吧?”

“陈厂长,你这话是什么意思?我们原料可是优先供给你的。”刘厂长脸色难看地看着陈江河。

“因为我们比别的厂每公斤多出了几分钱!”

“这个柱子,嘴巴太不严了!陈厂长,他全说了?”陈江河用深沉的目光看着刘厂长,缓缓地点了点头。

杨雪走到车间门口大声质问:“谁乱摆这些原料的?腈纶是不能暴晒的,不知道吗?”

柱子正光着膀子,带着几个员工坐在车间里打牌,他的脸上贴满了纸条。杨雪走进来,抱着胳膊扫视着:“柱子,上班时间打牌还不穿工作服,原料摆得到处都是,这个月的奖金……”

“奖金不归你发,我侄儿会发我!”柱子打断杨雪的话,众人偷笑。

柱子得意忘形,故意大声地,“这是我大侄子的企业,人家流血流汗拼出来的!怎么会让外人来摘桃子?”

外面有人叫:“柱子叔,厂长叫你马上过去。”

柱子起身拍拍土,故意在杨雪面前一抖衣服:“来咯!”杨雪被晾在那。

众人面面相觑,干坐无语。突然身后传来声音,大家转头望去:娇滴滴的杨雪竟然独自将原料一锭锭费劲地挪进车间,众人瞪大了眼睛。

柱子笑嘻嘻地走进办公室,陈江河站在窗前,正凝望着独自搬运原料的那位娇小姐。

“江河,你找我?”柱子见陈江河两眉紧锁,便小心地问。

“每公斤多出七分钱,钱都去哪去了?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”

刹那间柱子脸色变得发青:“你去江西原料厂了?江河,你听我解释,我们厂的生产量是人家的好几倍,你又老催我,我不使点非常手段能拿到货吗?江河,你叔我都请那边客了,我自己没拿多少啊,真的是为了厂里能供上货。”

“你跟刘厂长是怎么分的?这都是咱们厂的血汗钱!你有脸拿?不怪杨雪说我们,我太信任你了,我这个厂长失职啊!我提醒过你多少次,别贪心,别耍小伎俩,你让我这个厂长的脸往哪放!”

柱子悔恨地抱着头蹲在地上。

陈江河转身出门,头也不回地说:“收拾东西,马上离开袜厂。”

柱子欲哭无泪:“江河,你让叔去哪啊?”

陈江河在走廊上大声说:“爱去哪去哪!”

从办公室传来柱子的鬼哭狼嚎声,原料车间的员工们胆战心惊地看着杨雪。杨雪像没听见一样,继续独自用力挪动着原料锭。陈江河走了进来,没有说话,与杨雪一块搬动起原料,其他人无声地加入。

杨雪偷瞥了陈江河一眼,嘴角泛起一丝笑意……

“杨雪,今晚我请你喝酒,我们都不用杯子。”陈江河用力撬开两瓶啤酒,杨雪接过酒瓶坐下,陈江河与她碰了一下酒瓶,“为现代企业干杯!”

杨雪微微一笑,举瓶却没有喝。陈江河大口灌进,长叹了口气:“从现在起,厂里的规章制度都由你来定,我先承认个错误,不该用人唯亲。哎,你怎么不喝呀。”

“如果把一个企业办成了养老院,那离败亡倒闭也就不远了。”杨雪凝视着他,“如果这瓶酒是赔罪酒,我不想喝。”

陈江河诧异:“那什么酒你喝?”

“如果江河哥真拿我当朋友,愿意酒后吐真言,我喝。”

陈江河不好意思地笑笑:“还记得三年前的事啊?那洋酒我真是头一次喝,出了不少洋相……”

“我倒欣赏那时候的陈江河,那才是真正的你。现在,你的谦虚,你的卑微,你的客气全都是假的,其实你是不服这个世界的。我喜欢一个读书走火入魔的农村人,一个见识和谈吐都是超凡脱俗的义乌人。我跟他干杯!”

陈江河目瞪口呆,怔怔地看着杨雪举起酒瓶仰头喝起。

小蒋推开老车间大门,杨雪跟了进去,环视了四周。小蒋殷勤介绍:“厂长说要把这里建成荣誉室,让每一个新来的员工都在这接受教育,看看袜厂发展有多么不容易。”

“忆苦思甜?都什么年代了,还用这老掉牙的办法。”杨雪轻蔑地冷笑。

“真的管用!我们厂长每次遇到难题,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这里,出去时就跟打了鸡血一样。”小蒋不服气地说。

杨雪好奇地转身看看小蒋:“为什么?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吗?”

“那!”小蒋一指。

杨雪顺着小蒋的手指走到车间的墙边,慢慢蹲下,惊奇地看到了墙上有两个小人和一行字。杨雪轻声读着:“骆玉珠和妈妈,玉珠牌袜子……”

柱子领着陈江河来到街上说:“就在这条街上,我们义乌老乡见过骆玉珠摆摊卖东西,晚上就住在火车站那。怎么今天一个摆摊的都没有了呢?江河,你自己慢慢找吧。”柱子转身要走。

“柱子叔,你不怪我吧?”陈江河笑了笑。

柱子回身装作若无其事:“在哪打工不一样啊,你柱子叔饿不死。这几个月我还胖了呢。”柱子走上前,感慨万千地打量了陈江河一下,“叔拿那钱心里也别扭,你发现得早,帮了叔一把,叔现在也后悔呀!对了,他们说骆玉珠还带个儿子呢,你可想明白了!”

陈江河会意地点点头,柱子转身离去。

疲惫不堪的陈江河还没有打开宿舍的门,杨雪的门先开了。陈江河转身看去,杨雪靠在门边,用异样的眼神瞧着自己。陈江河笑了笑:“还没睡呢?”

“这么晚回来,一天都没见到你,干吗去了?”

“跑跑客户。厂里有事吗?”

杨雪摇摇头:“我想跟你商量点事。”

陈江河走进杨雪的房间。杨雪端过一杯咖啡在对面坐下,认真地说:“新的生产线马上就要进来了,我觉得我们车间太小了,再说新旧生产线在一起,原料也会混杂在一块,不如另外辟出一块新厂区。今天我去后面走了一下,老厂房反正也没用,我跟小蒋商量了,是不是规划出来?”

陈江河脸色一变:“生产车间可以扩容,那个老房子我要一直留着。”

杨雪故作疑惑:“这不符合你的风格啊。陈江河,你向来是生产效益第一的,你跟我说一下留着的理由。”

陈江河一时语塞。

“你不说话,我就认为你是默认同意了。”杨雪像猫逗老鼠一样,叹息着靠在椅边。

“不行!那是一种精神!”

“我们可以在办公楼开一间荣誉室,满足你的需求。”

陈江河烦躁起身:“我说不行就不行,你别打那老厂房的主意!”

杨雪跷着腿,悠悠地品着咖啡,听着陈江河急促跑下楼梯的脚步声。她站起身靠到窗外,望着陈江河的身影奔向老厂房,眼中充满了决绝。

赵姐与骆玉珠担着货担快步走着:“今天不能在那条街上卖,听说工商最近抓得紧。天儿,咱歇会。”

骆玉珠苦笑:“反正你走哪带着我就行,我跟定你了。”骆玉珠放下担子抹把汗。

赵姐神秘地从货担中拿出一双袜子:“你那袜子补了又补,姐今天送你一双。”

骆玉珠看都不看就推脱:“我不要。”

“这不是一般的袜子,很难搞到的!你先试试再说。”

骆玉珠接过袜子套在脚上,微笑打量:“这袜子可真好,穿着也舒服。”

赵姐一撇嘴:“那是,也不看什么牌的,玉珠牌!”

骆玉珠目光一震,抬起头来:“什么牌?”

“玉珠牌袜子,上海紧俏货。之前我们杭州那个厂还能流散出一些,最近几个月抢都抢不到啦!”赵姐笑了笑。

“玉珠牌袜子?”骆玉珠颤抖着嘴唇,“哪个厂?厂长是……”

赵姐神秘地:“厂长姓陈,他是你们义乌人!哎,你能跟他套上关系吗?要是能搞到这袜子,咱们挣钱就容易了。”

骆玉珠恍惚摇头,迅速将袜子脱下叠好塞回:“我不要。”

“说好送你的,拿着!”

骆玉珠将袜子往赵姐手上一塞,起身担起货担就走,赵姐诧异地看着骆玉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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