鸡毛飞上天-第9集

鸡毛飞上天-第 9 集

在杭州郊区的曙光袜子厂昏黄的办公室里,杨雪弯着腰,在陈江河的办公桌上翻看着各种各样的书,那双纤细的手放下这本,又拿起另外一本。“这些书是装门面的吧!你连哲学、心理学也看?”陈江河一脸无辜状,摊开双手说:“美女,打人不打脸,骂人不揭短,你要给我留点面子啊!”陈江河掉头面对坐在木沙发上的山下,严肃地说:“你们的机器存在问题,如果再出故障,山下先生,我们必须退货,你们还要承担我们的经济损失。”

山下满脸疑惑,连连摇头用日语嘟囔着。杨雪像看戏一般冷笑着翻译:“他说这种机器坏的几率是万分之一,可运到你们这里,所有的部件轮番坏了一遍。”

“难道山下先生还怀疑我们?您看看……”陈江河拉着山下胳膊,无辜地指向四周闲散的工人说,“工人都干不了活了,产品也生产不出来了,最该着急的是我们!”

山下看了一眼窗外悠闲嬉戏的工人,摇着头长长地叹息着走进车间。陈江河刚想跟随,山下转头警惕地瞪着他。陈江河赔笑着说:“明白,我的明白!”陈江河做了请的姿势,暗中朝杨雪使了个眼神。

杨雪嘟囔:“简直就是笑话!”

车间大门一关,陈江河像变了个人似的转身狂奔到伏击处,有工人默契地递上望远镜,后墙几个工人已经搭好云梯。陈江河攀缘到屋顶,小蒋早已趴在上面。陈江河轻声问:“你们技术科的人都就位了?”

“放心吧,厂长!埋伏的都准备好了。”

山下自言自语地拆卸着机器,杨雪背着手,余光瞥着房梁。陈江河举着望远镜,山下拆卸的动作瞬间被悄然放大,尽收眼底。车间角落毡布下,也露出了望远镜,从另一个角度观察着山下。

“三纱道换钢扣,挪走断针保护器,换辅色。拆双速马达,纬度密度……”

陈江河下着口令,身后坐着一位技术员,嘴里咬着笔,快速在图纸上标注着,轻声问:“多少?”

杨雪用日语不时询问着什么,又用中文感慨道:“双速马达这么难拆啊,纬度密度数 3、5、11……”

山下隐约听到什么,抬起头神色诧异,警惕地扫视四周后,循着声音往车间角落走去,离潜伏的技术人员越来越近。

陈江河趴在顶棚,紧张地屏住呼吸,小蒋也一动不敢动。

“啊!”

山下猛回过头。“老鼠,大老鼠。”杨雪指着顶棚用日语说。

陈江河纳闷:“她说什么?”

小蒋转头朝陈江河说:“厂长,老鼠。说屋顶爬着大老鼠。”

山下回到机器旁,猫腰调试。身体却挡住了角落里技术员的视线。

“那马达怎么组装,你看清了吗?”

“厂长,看不见了。”伏在顶棚的小蒋紧张地轻声说。

陈江河抢过望远镜:“关键时候掉链子,不是让你两边都安排人吗?”

陈江河爬到房檐上,朝下面轻声叫道:“老严,看你的了!”

老严早有准备,朝陈江河会意地点点头,抱着保温瓶走向车间大门。

车间大门被拍响,山下无奈地上前开门,吼叫。老严挤出笑脸,从保温瓶中拿出冰棍:“山下先生,米西米西,冰棍的有,降降温,休息休息!”

杨雪背着手仰望屋顶,陈江河干脆将瓦揭开,探进头指着桌上的镜子比画。杨雪挪动镜子挑好角度,转头看陈江河时,身后转来了“咣当”的关门声,山下已经愤怒地走过来,刹那间杨雪缩回手,陈江河也将瓦片轻轻放回。

山下放心地回去修理了。车间角落毡布下的望远镜对准了镜子,山下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……

厂长办公室里,收音机响着革命京剧《红灯记》,陈江河心静如水,隐藏着小小的得意劲,他想,如果是战争年代,我不就是李玉和、李向阳了吗?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,真诚地感谢杨雪说:“这些都是我们自己生产的男袜女袜儿童袜,礼轻情意重,不成敬意。”

“你骂谁呢,我还没结婚!”杨雪抱着胳膊,异样的眼神看着面前那堆袜子。

“先存着啊!杨雪同志,这次要不是你积极配合,我们也拿不下鬼子。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。”

“陈江河,别说得跟打仗一样,别以为我是被你策反的军统女特务,行吗?你们这是在偷技术。”杨雪哭笑不得,一眼就揭穿了陈江河的鬼心眼。

陈江河收起笑,拿过合同:“还真不是,你看合同上面明明白白写着,一旦机器交付使用,不设任何技术壁垒。可我们刚用了一个月,就发现咨询费远远高于我们买机器的钱,这不是欺骗吗?我们是土,是乡下人,是没见过世面,可也不能这么坑我们啊!”

“就算你们摸清了技术环节也没用,陈江河,你怎么那么幼稚啊!零部件你们谁搞得懂?再说马达和电脑模板都不是国产的,到最后还是要找他们。”杨雪用异样的表情看着陈江河。

“我还就不信这个邪!杨雪你来,我带你看看我们的秘密武器。”陈江河推门出去,杨雪疑惑地看着他背影。

推开门,小蒋正带着几个人在紧张地研究焊接模板,墙壁上贴满图纸。一台刚组装好的电脑提花机启动运行了。小蒋兴奋地说:“厂长,我说怎么启动不了呢,原来我们比山下少了两个拆装程序!”

杨雪吃惊地看着,陈江河转身微微一笑:“我们也有自己的大学生技术员,这一个月我们一刻也没闲着,足足跑了五个省十一个市,终于研制出了双速马达。”

杨雪呆呆地站在那:“零部件哪来的?”

“杨小姐,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?在买你们那台机器之前,我们厂长就已经摸清:你们的零部件都是从大陆生产运过去的,可一转手价格就翻了几十倍!”小蒋得意地说。

杨雪吃惊地看着陈江河。陈江河憨憨一笑。“是福建沿海军工转型的两个厂家生产的。既然我们是同一战壕的战友了,我就给你透露个秘密,我们的小蒋比小日本还多设计出了几十种程序。”陈江河神秘地说。

“你们早就准备好了?”

“天下难事,必做于易,天下大事,必做于细。我陈江河从不打无准备之仗,弹药早就备齐,只等山下过来。”

“厂长,这是销售科给我们袜子取的几个名称,您看看。”

杨雪一旁冷笑:“还没卖呢,就想着做品牌了,您这思维够超前的。”

陈江河憨憨一笑:“自行车骑永久,白酒喝茅台,奶糖大白兔,手表戴大上海,我们的袜子也总得起个让人记得住的名字!”陈江河皱眉思索,“这事我做主了,就叫玉珠牌!”

杨雪诧异地看着陈江河。

屋里人都喃喃回味:“玉珠牌?”

小王旭欢蹦乱跳地盯着桌子上刚买的十四英寸电视机,王大山则在院子里用力抓住天线杆转动着方向,骆玉珠拍窗大叫:“再往右,再……停!”闪抖着雪花的屏幕突然传来歌声—万水千山总是情,聚散也有天注定……

骆玉珠抱住儿子坐下,痴迷地看着影像。王大山刚要进屋,电视又刺啦模糊起来。母子俩同时叫喊:“不要动!”

王大山哭笑不得,抓着天线杆一动也不敢动……

小王旭已经甜甜睡去,幽暗的灯下,骆玉珠缝补着衣服,哼着《万水千山总是情》的曲子。“你唱得真好听,以前我没听你唱过。”

王大山蹲在电视机前,好奇地看着骆玉珠

“做梦也没想到,在家里就能看上电视。”

骆玉珠咬断针线微微一笑:“这算什么,人家国外还有更大的电视机,还有彩色电视,带颜色的!”

“带颜色的,那得啥样啊?玉珠,工长说我就要提干了,等过两年攒下钱,我给你们娘俩换彩色的!”

骆玉珠温馨一笑,转身靠在丈夫肩膀上:“大山,今天我们买电视机时,我看见人家墙上挂的全是演员挂历,过两天我想去南边进上百十本,一准赚钱!”

“你这脑子真的跟别人不一样,怎么有那么多主意。”

“我以前卖的比这个……”骆玉珠笑着抬头,才察觉到丈夫的眼神,把后面的话咽回。

王大山转身抱住骆玉珠,动情地说:“我不想我的女人出去跑,往后挣钱的事都归我,一个女人家风吹日晒的,不好。”

“你们站上的人又说我啥了?”骆玉珠双手扳过丈夫的头,微笑看着。

骆玉珠笑起来,甜蜜地将额头顶住丈夫的头:“让他们说去,大山,我们要过好日子了,你信不信。”

“大山,大山!”门突然被敲响,赵家庆的声音从外面传来。

王大山看了眼骆玉珠苦笑:“以后再不敢说人坏话了,说谁谁到。”

骆玉珠捶了丈夫一下,王大山笑着推门出去。骆玉珠透过窗户看见赵家庆和大山嘀咕着什么,王大山脸上犹豫了一下,最终点了点头。

王大山推门进来,骆玉珠眼巴巴瞧着他。

“赵家庆说家里有急事,他老婆病了,求我去顶班。”

“为什么总要你顶班?他就是想打牌,下午我还看见他老婆四处逛呢。他们就知道欺负老实人,你……哎!要下雨了,带上雨衣!”

“总得有人顶班啊,你先睡,天亮我就回来了。”王大山收拾好工具已经推门出去了。

窗外隐隐传来了滚动的雷声,骆玉珠担忧地叹息着。

迷糊中骆玉珠做了个梦,梦见自己被人劫持,哭喊着:“爸!爸!我想回家!”大雨中,爸爸捂住脸背过身去,自己越哭喊挣扎离家越远……骆玉珠搂着小王旭斜靠在床边,满头是汗,突然睁开眼一个激灵坐起。

骆玉珠轻轻地给儿子掖好被角,看了看床头小钟,焦虑不安地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。骆玉珠在屋中徘徊,雨越下越急,突然又一个闪电雷击,骆玉珠仿佛察觉到了什么,看了看依然熟睡的儿子,便拿起一件雨衣推门出去。

骆玉珠披着雨衣一路小跑,远远地就听到赵家庆老婆在哇哇大哭,铁路工段办公室里的人在劝着:“大家正在寻找,家庆不会有事的,嫂子你别哭了!”

“他要有个三长两短,我也不活了!”赵家庆老婆满脸是泪。

骆玉珠挤开门口看热闹的人。“工长,出什么事了?”

工长烦躁地甩开她的手:“哎呀,你就别添乱了!赶紧多派些人去找!”

骆玉珠脸色苍白,声音颤抖:“你们告诉我,到底出什么事了!”

“北线滑坡了!值班的人掉沟里去了!”旁边的人说。

赵家庆诧异地挤开人群走进办公室,看着自己老婆说:“吊死鬼,你哭什么呀?”

所有人都鸦雀无声,掉头惊诧地看着赵家庆。赵家庆老婆也瞠目结舌地瞧着丈夫。赵家庆莫名其妙后退一步:“这是怎么了?都看我干吗呀?”

“大山!”骆玉珠身子一晃,吐出一声凄厉的喊叫。

众人还没缓过味来,骆玉珠已经跌跌撞撞,夺门而出……

铁路医院手术室门前,骆玉珠失魂落魄地坐在长椅上,工友们面面相觑,都是一脸焦急。“玉珠,我叫嫂子先去家里看小旭了,你心放宽点,大山福大命大,不会有事的。”

骆玉珠默默点头。

赵家庆在老婆的陪伴下,从拐角处探过头来,颤巍巍地走到骆玉珠面前:“嫂子你别急,大哥肯定没事的!”

工长上前抓住赵家庆的领口,严厉询问:“赵家庆,滑坡的时候你去哪了?你这是逃离岗位知不知道?是逃兵!你等着组织追究你的责任,等着惩罚你吧!”

“工长,我就在班上啊!我冤枉啊工长!”赵家庆见事态严重,急忙撒起谎来。

“你在班上?那大山干吗去了?”工长皱起眉头,用疑惑的目光盯着赵家庆。
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啊!”

骆玉珠抬头愤怒地看着赵家庆,猛地站起将一旁劝慰的赵家庆老婆推开。此时手术室的门推开了。骆玉珠被众人簇拥着围上:“怎么样,医生?”

医生摇摇头:“脊椎断裂压迫神经,脑中又有血块,没办法实施开颅手术。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。”

“医生您想想办法,您救救他!”骆玉珠双膝跪倒在地。

医生扶起骆玉珠:“命是可以保住,但也是植物人了。”

走廊中只有骆玉珠的哭泣声,众人面面相觑,看着医生离去。

赵家庆靠在墙边望着医生背影,又转头看了看哭泣的骆玉珠,暗自松了口气……

王大山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,头部裹扎着,鼻子内、手臂上都插着管子,骆玉珠伏在一旁含泪看着丈夫:“大山,你说话得算数,你答应过我们娘俩,还得换更大的电视机呢,还得换彩色的。小旭还在家里等着爸爸呢!你得扛住,大山!”骆玉珠哽咽着,忍不住泪水横流。

“完全丧失自理和感知能力,而且随时会出危险。别说咱们这个小医院,就是送到北京总医院也没用。”医生与工长在门外的说话声,传进屋里。工长焦急询问医生,您这话的意思是人救不回来了?

病房寂静无声,骆玉珠紧紧攥住丈夫的手,哽咽着:“大山,我们回家去吧,我跟儿子陪着你。”

王旭不顾大家的阻拦夺门而出,工友们从车上抬下爸爸。骆玉珠几步上前搂住儿子。王旭哭喊挣扎:“我爸怎么了?”

骆玉珠俯身,紧紧地贴住儿子的脸,轻声坚定地:“旭,你爸睡着了,你爸没事,我们不哭。”

“我要爸爸!我要爸爸醒过来跟我说话!”

骆玉珠含着泪,哽咽着用力摇动儿子的肩膀:“不许哭!以后你就是家里的男子汉,顶梁柱!你要跟妈妈一起照顾爸爸!把这个家撑起来,懂吗?”

小王旭怔怔地看着母亲,骆玉珠含着泪,用力将儿子搂在怀中。她轻声地对儿子说:“我们不能让别人看笑话,坚强些,不哭!”

骆玉珠松开儿子起身进屋,王旭独自站在小屋外抽泣。小王旭几次想擦干泪水,却又不争气地让它淌落下来。看着这个苦命懂事的小王旭,大家都偷偷地拭泪。

屋里传来了叮嘱声:“关键是要做好皮肤护理,预防褥疮,要勤观察、勤翻身、勤按摩、勤擦洗、勤整理、勤更换……”

接到老严的电话,陈江河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,没等货车停稳,陈江河就从车上跳下,迫不及待地往车间走去。老严早在车间门口翘首以待了,见到陈江河风风火火着急的样子,他笑着说:“邱主任他们已经参观完车间,小蒋正给他们讲解电脑提花机呢。就等你了。”

陈江河无意间瞥了眼门外,一个大眼睛的小女孩正蹲着画画,非常可爱。他来不及打招呼就兴冲冲走进车间,几个客人正在聚精会神地观看小蒋操作。邱英杰神情疲惫,目光却炯炯有神,他对着陈江河大笑:“各位,我们义乌的传奇人物鸡毛驾到!”几个袜商纷纷上前握手,恭敬钦佩的神色溢于言表。

邱英杰搂着陈江河肩膀:“人家玉珠牌袜子是紧俏货,质量好、工艺水平高,花色优美,北京、上海都抢得厉害。现在想见一次鸡毛可不容易呢!”

“陈厂长,您是我们义乌的传奇人物,只要哪个摊位抢到玉珠牌袜子,就等于拿到了钱。”

“陈厂长,您这袜子的名字不错,玉珠!”

邱英杰异样的眼神暗暗打量着。两人目光相对,陈江河苦笑了一下。

柱子突然不知从哪冒出头:“别拦我!我是跟他们一起的!鸡毛!”

陈江河被吓了一跳:“柱子叔?”

邱英杰解释说:“他非要跟着来,说来找侄子挣钱,连换洗衣服都带来了。”

柱子热情地上前扳住陈江河的肩膀,又拍又搂:“鸡毛,你在外单打独斗、没人帮你可不行,叔说啥也得赶过来帮你!上阵还得父子兵呢,是不是?”

陈江河哭笑不得:“我金水叔不是不让……”

柱子神秘地拉他到一旁压低声:“你金水叔老糊涂,我跟他说出去打工,他还傻乎乎地贴我路费,布置我找你呢。鸡毛,给叔个好差事吧,最好是能帮你把关的!”

陈江河无奈地摇头苦笑。

“爸爸,我画完了。”小姑娘有一双乌黑深邃的大眼睛!

“哎,看看我们岩岩又画出什么大作了。”邱英杰答应着走出去。

陈江河愣了一下,目光追随着门外的父女俩,只见那女孩脸庞光洁白皙,深邃的眼眸明净清澈,灿若繁星,不知她想到了什么,对着自己兴奋一笑,好像那聪慧的灵韵都溢了出来。

父女俩跟着陈江河来到袜厂宿舍。小邱岩在床上欢快地蹦跳着,邱英杰抱住女儿亲道:“别把陈叔叔的床给蹦塌了!听话岩岩,吃完午饭要干什么?”

陈江河笑:“叔叔的床结实,使劲蹦!”

小邱岩噘起嘴:“我不想睡午觉。”看着爸爸故作生气的样子,小邱岩捧住爸爸的头天真地问,“那睡醒能看见妈妈吗?”

邱英杰的嘴角带着一丝苦笑点点头,小邱岩竟乖乖地躺下,自己拉上被子闭上眼,这一切陈江河都看在眼里。

多么漂亮、聪明、活泼的小女孩!

邱英杰拍着女儿,轻声哼起歌谣:“拜年拜块糖甜甜,糖勿甜,买丘田;田勿种,买个铳;铳勿响,买根香;香勿梅,买个妹;妹不惠,扔到塘里饲鲶袋……”

邱英杰拿起沾满泥水的袜子轻声笑:“有盆吗?孩子贪玩踩水,我给她洗洗。”

陈江河看着邱英杰给女儿搓洗袜子问:“她妈呢?”

邱英杰尴尬地笑笑:“她本来要拉我一起出国留学的,我没答应,半年前她自己先去美国了。我现在无论去哪,都得带上女儿。”

“甜蜜,真让人羡慕哦。不过,哥,你做大事,这也不是长久……”陈江河同情地看着邱英杰。

“江河,你居然让这个倒闭小袜厂起死回生了,还整出名堂来了。这说明,金子到哪都能发光啊!今天我带义乌的袜商来参观你的厂,他们都对你佩服得不行,听说这些货到了上海、北京就被抢空。”邱英杰挑起话头。

陈江河不好意思地笑笑:“三班倒,工人、机器都不休息。”

邱英杰笑眯眯看着他:“既然供不应求,你就不该违反经济规律随便开条子。我听说只要是我们义乌人来进货,你都会批,这是什么道理?而且,很有可能义乌客人来偷学怎么办袜子厂……”

“没道理,我乐意供货;如果义乌袜厂遍地开花,我也巴不得!”陈江河一笑。

邱英杰笑着戳他胸:“你呀!总觉得欠着义乌人情似的,其实,多年来,你连本带利给陈家村人够多的,骆玉珠不知道底细还在寄钱,大家都说是金水叔他们对不起你俩。真不打算回义乌了?你知道我们义乌现在变化有多大吗?这两年又建成了新的城中路小商品市场,跟火车站一样,钢筋混凝土棚架结构,程控电话、银行、托运都进驻了,那才叫一个壮观!经营户的生意更加红火啦!”

陈江河笑着点头:“我有机会一定回去。英杰哥,金水叔现在怎么样了?”

“他在村里办了个羽毛加工厂,回收鸡毛做掸子,仅鸡毛收购加工一项,就让陈家村年人均增加收入 1400 多元。冯大姐她们常来拿袜子没跟你说?”

“这些我都知道,我曾给他寄过几笔钱,都退回来了。他对当年的事……”陈江河长叹了一口气。

“耿耿于怀,你们爷俩一个脾气!江西、安徽很多干部来陈家村向他取经,他的名气更加响亮了。羽毛加工具有投资少、见效快、覆盖面宽的特点,很适合脱贫,可是他对你还是想不开,你知道村里有人想卖你的袜子,全被他骂回去了。为什么?就因为你这袜子叫玉珠牌。”邱英杰看着他,用手拽出他脖子上的古玉挂坠:“这个东西要在心口挂到什么时候啊?这辈子在你眼里只有这一个女人?”

陈江河满腹苦水,再也笑不出来,喃喃地:“我找过她一次,她已经成家了。”

邱英杰意味深长地看着他:“过完年接到你的信,我都傻了,没想到你这么痴情。江河,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,她已经有了她的幸福,你又何必还苦守在这呢。”

“爸爸。你忘吃药了。”两人忙转头看去,小邱岩正迷糊地站在门口举起手中的药。

“哎,爸爸马上吃。”

陈江河呆呆地看着小邱岩,这对父女的亲情瞬间感动了他。

多么乖巧的女孩啊!

组团来的义乌袜业经销商与陈江河握手言别后,转身上了小面包车。邱英杰抱着女儿笑眯眯地看着陈江河:“江河,你这玉珠牌袜子注册了没有?”

陈江河愣了一下:“哪有工夫啊,卖得好就行了,谁想那么多!”

“商标注册是大事,就像有了孩子,就要取名字、上户口。国外很多百年的老企业都比我们重视。”邱英杰认真地说。

“不急!”陈江河无所谓地说。

“总有你急的那天。岩岩,跟陈叔叔再见。”小邱岩乖巧地摆手,陈江河拉住小女孩的手,像大人之间告别一般地摇了摇。

“岩岩,叔叔送你一份见面礼好不好?”陈江河一下子就疼爱上了这个小女孩,他摘下了脖子上的古玉挂坠,郑重其事地挂在小邱岩脖子上。

邱英杰大吃一惊,忙放下孩子:“江河,这是玉珠给的古玉,可是你……”

陈江河挡住他手,微笑着摇了摇头:“英杰哥,我没忘记是她给的,我听你的话,把它摘下来了。”

邱英杰长叹一声,用力拍拍陈江河的肩膀,父女俩上车而去。

一缕清柔的阳光透过门窗,洒在了站台办公室,宛若给这个不大的空间镀上了一层银粉。工长将一叠用橡皮筋勒好的大票小票郑重地递到骆玉珠面前。骆玉珠没有接,茫然地抬头看着工长。“玉珠,这是我们大伙的一点心意。大山人好,谁的忙都帮过,你家有什么困难再跟我提。”

骆玉珠呆呆地看着那一摞碎票:“工长,大山的工伤补助还没申请下来吗?”

工长为难地说:“毕竟不是他自己的班,也没人知道那晚他去干什么了。玉珠,这事很难定性,你得理解。”

骆玉珠面如死灰,将那摞钱推回,工长吃惊地抬头看她。“大伙的心意我领了,钱我不要。一码归一码,他是因公负伤,领工伤补助合法合规,您知道他每天维持生命的输液费是多少吗?我得要个说法!”骆玉珠步履沉重地转身出来,围在门窗外看热闹的工友们自动闪开一条道,默默地望着她的背影。

骆玉珠梗着脖子,面无表情,双手抓住头发一动不动,傻呆呆地站在赵家庆家外面。赵家庆躲在自家的柜子后不敢出来,听着老婆在外面劝。“嫂子,家庆真的不在家,我们看大哥那样也着急!这是这月的工资,我们留下点买米钱,都在这里了。”

骆玉珠轻声说:“我没力气跟他吵,我只要个说法。赵家庆不能昧着良心,他不怕遭雷劈吗?赵家庆你听着!你一天不给说法,不像男人一样站出来,我就一天不停来堵你!”

骆玉珠天天来堵门,躲在家里的赵家庆苦不堪言。

“咣啷”一声玻璃被砸碎,赵家庆老婆尖叫一声,砖头和碎片溅到赵家庆老婆眼前。赵家庆老婆大喊:“来人哪!骆玉珠疯了!”

骆玉珠冷冷地说:“你叫吧,我命都不要了,还怕人抓吗?从今天起,我被逼疯了,你家也别想有窗户了;我家喝西北风,你家也得陪着!”骆玉珠从赵家庆家出来坐在街边,听着屋里赵家庆老婆的哭嚎声。

几个小学生正在玩弹球,好奇地趴在墙上往院里看。

“看什么看!”

小学生们散开,继续玩起弹球,这时骆玉珠好像有了什么主意……

回到小木屋,骆玉珠调试好点滴,小心翼翼地给丈夫插上营养液。旁边的小王旭狼吞虎咽地吃着桌上的冷馒头。骆玉珠慌忙抢过馒头说:“妈还没热呢!你吃了会拉肚子的。”

骆玉珠打开锅盖烧水,看到窗台上有一个纸包,打开看看是一叠钱。“小旭,窗台上的钱,谁送来的?”

“是几个叔叔,还有工长伯伯。”

骆玉珠无声地叹了一声,转身蹲在儿子面前扳住他的肩膀:“小旭,从明天起,妈妈要想办法出去挣钱了。你在家看着爸爸,哪儿也不许去。妈早上就把你的饭都做出来放在锅里,妈天黑就回来。”

小王旭懂事地点点头,骆玉珠百感交集,将儿子紧紧地搂在怀中。

赵家庆家门口人声鼎沸,里三层外三层的小学生争抢着往里挤,地上除了冰棍车,同时还摆着几个摊子,都是孩子喜爱的用品。骆玉珠应接不暇地忙着收钱递冰棍,转身拍了下一个小孩的脑袋:“给钱了就拿弹球!”

“阿姨那画片多少钱?”

骆玉珠瞥了眼:“两毛钱一套!”

工长扒开孩子挤了进来:“玉珠,你这是干嘛呀?”

骆玉珠装糊涂:“我要自力更生挣钱,我总不能看着大山没钱买药而死吧?我要挣点大山的救命钱。”

工长哭笑不得:“那咱也不能堵着人家门口摆摊啊!”

骆玉珠一指:“他们家挨着小学校,我这全是孩子用的玩的,不在这我能去哪?”

屋里赵家庆裹着被子不敢露头,他老婆看着窗外直抹眼泪。

“睡觉也睡不好,往后你别去值夜班了,这里又没窗户,外面又闹的。”

赵家庆不耐烦地用被子捂住头:“滚!你烦不烦!”

“逃班打牌的是赵家庆!值班的是王大山!”外面的孩子齐声喊起来。

赵家庆腾地坐起来,脸色苍白地与老婆对视。

骆玉珠怂恿孩子们:“快喊快喊!谁喊得最响,阿姨便宜两分钱!”

孩子们喊得更起劲了,声音此起彼伏:“逃班打牌的是赵家庆!值班的是王大山……”

大上海的天空是澄碧澄碧的,太阳像海绵一样温软,风吹在陈江河身上,像着了魔一样地快活,像迷醉了一样溶解在这种光景里。陈江河走进南京路外贸商场的经理室,拿出袜子和经理苦口婆心地讲解。经理看了眼陈江河,便有些不耐烦:“同志,您不要讲了,我们是对外经营,只进大品牌有档次的袜子。”

陈江河扯着袜边:“您看这质量,这设计,不比大品牌差啊!上海很多商店都卖我们这个牌子的袜子,很抢手!经理,这两双先送您试着穿。”

“不用不用!”

陈江河又推回去,死皮赖脸地:“产品就得试,我们交个朋友。”

“你不是厂长吗,怎么又当起推销员了?”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。陈江河回头一看,经理也是一惊。杨雪打扮入时,吹着一个波浪头,对着自己高深莫测地微笑着。

经理脱口而出:“杨小姐……”

杨雪含笑点头:“于经理,他的袜子确实可以跟天赐袜比一比,都是上档次的货。我接的很多外国朋友很喜欢。”

经理恍然点头:“既然杨小姐推荐,那我们就先进一批试试。”

陈江河有些不相信,百感交集地看着杨雪:“大救星啊!我请你吃饭!”

陈江河像刘姥姥逛大观园一样看着四周幽暗的环境,杨雪轻声叫服务员点菜:“……牛排要五成熟,再来一瓶 8 年的麦芽 Whisky。”

点完菜,杨雪抬头看着东张西望的陈江河:“哎,咱别跟土老帽进城似的,行吗?”

随着轻音乐,五光十色的灯光忽明忽暗。陈江河不好意思地笑起来:“为什么吃饭的地方要这么暗呢?好像要干坏事似的。”

杨雪扑哧笑起来:“你能喝洋酒吗?”

“我喝酒没问题。服务员,您把那菜单给我看看。”

“不用了,这顿饭我请。”

“不要这样嘛,你这是瞧不起人!杨小姐,我欠您多大人情啊!今天这顿饭再让您请的话,我以后还有脸……”陈江河瞪着眼说。

杨雪抱着胳膊冷笑着瞧着他。

陈江河看了一眼菜单,目瞪口呆地迟疑了一下,尴尬地指着菜单对服务员说:“我不吃肉,这个去掉。还有这果汁,你给我换杯凉白开水。”

杨雪夺过菜单递还服务员:“照下就行。”

陈江河拿过纸巾,抹起脖子上的汗,尽量掩饰自己紧张的情绪,翻着白眼盘算起价钱。

“上次帮你们骗了山下,陈厂长确实欠我一顿饭,怎么算这笔账都得补上。”杨雪坏坏地伏在桌前打量他,又充满好奇地,“真没想到,你会变魔术,把这个小小的袜厂变成了摇钱树。我穿过你们的袜子,确实不一样。”

“那是,穿过的人没有说不好的!”

“陈江河,既然你有这么大本事,为什么要替人打工呢?我听他们说过你是从义乌来的,那边现在发展得很好啊。看来陈大厂长也有难言之隐,大丈夫为情所困吧?”

陈江河讪讪一笑。

陈江河举杯相碰,喝 Whisky 像喝啤酒一样一饮而尽,杨雪没来得及阻拦,陈江河差点呛出酒来,强忍着难受,吞咽下去。

杨雪捂嘴笑道:“你当是喝啤酒呢!这酒不能那么喝的,你要吐就吐吧!”

陈江河强忍恶心,声音从牙缝里挤出:“不能吐,这么贵,忍都要忍到肚子里!”

陈江河显然已经喝晕,假装镇定地扶着墙,一步步往前挪着。杨雪挎着包一脸坏笑地瞧着他。“陈厂长,你行啊,一瓶酒你都非要喝完,这次让您破费了。”

陈江河打了一个饱嗝:“不喝……浪费!我没事,你先走。”

杨雪看看表,无奈地看着他。“你住哪?我送你回去。”说着,扶起土里土气的陈江河,让他斜靠在自己身上。

陈江河忽然想起什么,用颤抖的手艰难地从黑包里扯出两袋袜子,杨雪立刻明白,哭笑不得地等他说话。“不成敬意!这是送您的礼物,您现在总得有孩子了吧?”

杨雪甩开他,抱起胳膊:“距离上次见面才几个月啊!陈江河,你要骂我就直说。”

陈江河懊恼地一拍脑门,靠墙慢慢坐下。闭着眼大口喘气:“你让我缓缓,我要吐了。杨小姐,你是个人才,才貌双全,我一定要聘你做我们厂的推销员!”

杨雪忙蹲在陈江河面前,忍俊不禁:“高价姑娘,你聘得起吗?”

陈江河一挥手:“你又瞧不起我。我告诉你,我还要聘高价的影视明星为我们代言呢。我们的袜子会卖到北京,卖到广州,然后冲出中国,冲出亚洲,走向全世界!”

杨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:“赫赫有名的天赐袜还没走到这一步呢,你的胃口比他们还大。”

“那些袜算个鸟!给我两年时间,我再多投放几条生产线,就和天赐各占半壁江山了!”陈江河轻蔑地一笑。

杨雪用赞赏的目光看着他:“好,陈厂长,我等你聘我哦。”

陈江河突然一个干呕,爬起来,就像没头苍蝇一样寻找着地方。

陈江河踉踉跄跄走到洗手间就呕吐起来,晕头迷糊的陈江河感觉有熟悉的声音在说话。

“哥,您要多少回扣,只要提出来我全满足!”

那人不耐烦地赶他走:“你烦不烦?我上厕所你也跟着,你是狗啊?”

陈大光嬉皮笑脸地:“哥,看你说的,我不就是你眼前的一条狗吗?”

陈江河听出陈大光熟悉的声音,慢慢直起身探出头看过去。

“去!没纸了给我拿纸去!”厕所里坐着的人说。

“大光!”陈江河目瞪口呆地看着陈大光,陈大光惊呆了,怔怔地看着陈江河。

厕所里的人大叫:“你这个废物!纸撕到哪里去了?”

陈大光慌忙撕纸,奔到厕所门边塞进去,转身一把挎住陈江河的胳膊,推出门外。

陈江河有点发蒙,皱眉审视着陈大光,指指卫生间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怎么都混成狗了?”

陈大光尴尬:“不是!哥,我在干笔大买卖,你知道里面坐的人是谁吗?说出来吓死你!”陈大光谄媚地扒在陈江河耳朵边,嘀咕了一阵后笑着说:“是不是当狗也值了!他批个条子,我能赚多少你知道吗?”

陈江河脸色大变:“你怎么跟这种人……大光,你不卖手套了?巧姑呢?”

陈大光掩饰地笑笑:“哥,你怎么也来上海了,你找着骆玉珠了吗?哥,我就住这酒店,9009,明天你来找我,咱哥俩好好叙叙旧!”

陈江河吃惊地看着他的背影,远处杨雪袅袅婷婷飘过来:“怎么,上厕所还碰到熟人了?”

脸色苍白的陈江河一动不动地站着。

杨雪拽住他:“哎,你没事吧?”

陈江河强挤出一丝苦笑,摇头蹒跚而去。

杨雪把陈江河扶上一辆豪华轿车。

随后与陈江河并肩坐在后座上,她暗暗打量着失魂落魄的他。“怎么没话了?想什么呢?”

陈江河像没听见一样,半张着嘴喘息。

“我发现你这个人挺有意思,说起袜厂来滔滔不绝,一说起你自己就跟哑巴一样。陈江河,你真是个谜啊!你还没回答我,你为什么要离开义乌呢,刚才那是你老乡?”

“有什么好说的,每个人不都需要求生存嘛?”陈江河望着窗外闪过的霓虹灯,仿佛回到了从前,喃喃地说,“杨雪,人都会变是吧?”

杨雪盯着他:“这么多年你变了吗?还是谁变了?”

陈江河微微一笑,指着窗外:“就停这吧,我就住在那。”

“你这个明星厂长就住这种旅店?”

陈江河咧嘴乐:“已经很好了!当年我都住在澡堂子里、火车座位底下、火车站过道里。现在有床有被子,人家还供应开水,知足了。杨雪,您就别下车了,回去吧!咱后会有期!”

“你确实跟别人不一样。”杨雪充满怜爱,欲吐还休地看着他,轻声地对司机说:“走吧。”

陈江河微笑挥手。

作为与刚才豪华酒店形成鲜明对比的是,陈江河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辗转反侧,眼中充满了惆怅……

昏暗的灯光下,母子俩在一张张地数着零钱,硬币掉在地上,小王旭忙趴到地上搜寻。骆玉珠看着撅起屁股捡钱的儿子,露出了久违的笑意:“小旭,咱给爸爸数数钱好不好?”

“好!”

母子俩一起蹲到床边,小王旭一张张地数起来:“爸爸你看,妈妈挣的,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……九、十……”

骆玉珠轻声跟丈夫絮叨:“大山,我在子弟小学门口摆摊卖东西,我们这地方偏僻没人气,也就那里人气旺点,只要进孩子喜欢的货,就没有卖不掉的。将来我们的孩子上学,我就在校门口守着,一直卖到他下课。放心吧,你的医疗费和小旭的学费我都能挣出来。”

小王旭盯着爸爸的脸:“妈,爸笑了。真的,我看见他的嘴动了一下。”

骆玉珠吓了一跳,仔细端详:“你爸哪笑了?胡说!”骆玉珠深情地搂过儿子亲他的额头,“那准是妈能挣钱了,你爸听见高兴坏了!”

小王旭咯咯地笑起来,骆玉珠伤感的目光看着一动不动的丈夫。

“九成新的电视机,半价卖了,半价卖了!”小木屋外,骆玉珠从工友手中接过钱,快速地数了数,不好意思地笑笑:“这电视机没看过几回,有问题厂里保修,放心吧!”

小王旭趴在电视机上,死死地抱住不放,骆玉珠走进门瞪了儿子一眼:“妈怎么跟你说的?”骆玉珠拉开儿子,工友才把电视机搬了出去。小王旭含泪眼巴巴地望着,骆玉珠把电视机放在板车上,张开右手,最后抚摸了一把,挤出笑:“走吧!慢点啊!小心!”望着工友骑车远去,骆玉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,转身看着满眼哀怨的儿子,蹲上前搂住,“儿子,现在什么最要紧?”

小王旭抽泣:“治好爸爸的病。”

骆玉珠用力抱住儿子拍着:“将来妈一定给你买一个大的,彩色的。”

赵家庆和老婆做贼一样轻手轻脚地将窗户玻璃安上,两口子刚要进屋,“啪”的一声玻璃粉碎了,一颗弹球掉落在地上。

两人欲哭无泪掉头望去,骆玉珠跳下院墙,像没事一样走回自己的地摊。“弹球啊!一毛钱三个!”

“这日子我真没法过了!我们和你前世有孽呀!”院里传来赵家庆老婆的哭声。赵家庆冲出院门,手里举着一把铁锹:“骆玉珠!我把你拍死算了!”

骆玉珠推开孩子们,气定神闲地迎上前。平静地站到赵家庆面前:“拍,往这拍!你别拦着他。男人应该敢作敢当,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。”

赵家庆老婆抱住丈夫的腰:“你别折腾了!你斗不过她,别再闹出人命来了!”

赵家庆颤抖着放下铁锹:“骆玉珠,你要闹到什么时候才肯停歇!”

“到了你给我个说法,到了你去说出真相,到了证明大山是工伤。”骆玉珠一字一顿地说。

赵家庆的铁锹咣当掉落在地,一个大男人竟像孩子一般,捂着脸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。

两人来到站台办公室,骆玉珠坐在站台边,垂着双脚眯眼凝望远方,身后传来工长拍桌子的咆哮声,还有赵家庆的哭泣声:“赵家庆,你是不是人!大山平时对你咋样?你把大山一家人害惨了!你!”

“工长,我也是没办法啊!我错了……”

工友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办公室围住,纷纷议论着。骆玉珠眼神释然,无声地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
骆玉珠兴冲冲地回到家,没进门就喊着:“大山!定成工伤了!赵家庆他全招了!”

屋子里静静的,只有王大山躺在床上,儿子已不知去向。“小旭,小旭!”没人答应,骆玉珠看到点滴快要打完,忙重新换药,瞬间察觉到什么,俯身凑到丈夫床前。骆玉珠脸色一变,伸手触摸丈夫鼻息,浑身一颤,扑通跪倒在地,捂住自己的嘴,泪水涌出。

小王旭浑身是泥地跟随几个小男孩跑来,手上拿着一串野果,正要欢蹦乱跳地走进家门,只听到妈妈撕心裂肺一声惨叫。小王旭停住脚步,惊恐地站在门口。

天终于塌下来了。

陈大光热情地领着陈江河进入房间:“哥,你喝什么?我给你沏杯咖啡。”

陈江河踩着地毯摸着壁纸,又按了按席梦思床:“不用,喝不惯。巧姑呢?”他坐下打量。

陈大光转身已经忙起:“那手套生意没法做,太累了!你知道现在批条子能赚多少吗?动动嘴,一个电话打通关系,顶我卖一千双手套!我跟你说,我倒卖过钢材、木材、电视机,从我手里过的钱哗啦啦的!你见到昨天那个花花公子没有?他们吃肉我喝汤,攀着大树好乘凉,跟着他混,那真叫见过世面!”

陈江河冷哼:“还跟着上厕所。”

陈大光嘴角抽动了一下,尴尬一笑:“像我们这种普通人,没权没势,人家能带我们玩就不错了!哥说说你吧,你还在那袜厂待着吧?不如出来跟兄弟混,他们这个圈子里,外人进不去,我倒可以把你带进来。”

陈江河叹息一声:“大光,人还是踏踏实实活着好,靠辛苦挣的钱花着也踏实。”

“哥呀,你思想太落后了,现在挣大钱不能靠辛苦,靠的是关系!”

陈大光又神秘又兴奋地趴在陈江河耳边嘀咕起来:“如果我俩联手,过不了两年,我们哥俩就是义乌首富了!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全都吃后悔药去吧!哎,你知道陈金水身体不行了吗?早就没有当年的威风了!他现在养养鸡,串串鸡毛。过年时,当我把一摞钱拍在他眼前的时候,他半天没喘过气来!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呀!”

陈江河鄙夷地瞥了眼大光:“那是你老丈人。”

陈大光笑着说:“对对,老丈人。老丈人也认钱呀!你知道现在最流行什么?拿钱把人给砸晕咯!”

“巧姑呢?”

陈大光把咖啡端到面前,咧开嘴乐了:“哥你闻着味没有?香不香?现在我抽的是中华,睡的是席梦思。不是宾馆我睡不着,没有单独的卫生间我根本就不住!就你昨天吃饭那餐厅,那是我食堂!”

陈江河突然将咖啡泼在他脸上,陈大光惨叫一声捂着脸坐在床边。“我问你巧姑呢!”

“你干什么!”陈大光一边拿纸巾擦拭一边委屈地说,“她回义乌了,一股泥土味,带着她我怎么谈生意啊!你干吗呀,你!”

陈江河厌恶地将桌上的纸扔给他:“瞧瞧你那副德行,还像个人吗?”

“你知道你老丈人是谁吗?我金水叔,是真正见过世面的人,他的父亲就是当时的义乌首富、鸡毛换糖‘老路头’重辉公。那是精于敲糖业务的‘精英中的精英’,一直独当一面,统帅北路糖担;重辉公的四子三女,六个受过高等教育,而且五个都是复旦大学毕业的。勤耕好学、诗礼传家,兴教重教,遗风不绝。重辉公凭肩挑货郎担叫卖起家,成为“金华火腿”生产商。他后来又办起染坊、酒坊、酱坊、黄包车行,成就了综合性大型企业。”

“陈金水不是跟这些城里亲戚脱离关系了吗?我爸说,你应把它当成传说,不要信它。”

“以前不能说,现在世界都在变,我可以告诉你了。”

陈江河起身夺门而出。

陈大光慢慢擦拭身上的印记,无声抽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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