鸡毛飞上天-第1集

鸡毛飞上天-第 1 集

一路上都是饿死的鸟类!两年前,尽管陈金水耍赖,修水库还是死了人,陈金水至今心有余悸,老天常常捉弄人啊,再也不能让陈家村饿死人了!

陈金水挑着鸡毛换糖的担头踏上义乌境内时,皑皑白雪已经把大陈境内的百多公里山川覆盖得白里透青了。雪雾下,厚厚的雪被在微风中发出了“窸窸窣窣”的声音,不时有冰雪掉落下来。一丛丛毛竹被大雪压弯了“背脊”,但在严寒之下,还是倔强地露出了苍翠之色。

一路上看不见任何活着的鸟兽,陈家村的敲糖佬陈金水,又一次感受到人生之路是如此艰难!

这一天,陈金水冒着风雪,挑着货郎担,吐着寒气,拖着疲惫的双脚,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在回家的路上。回家了,尽管糖担沉重,肩膀发肿,回到故乡义乌境内,担心变成了开心。脑子里像过电影一般,翻腾起了近百天来的一个个场景。

那是秋分过后,忙完地里的活,人已累得快趴下了。可是有了一段空闲的时光,他又得筹划日后的生计了。按惯例还是出门敲糖换鸡毛,照例在祠堂里点燃大红蜡烛,点燃一把香,分发给一起出门的族亲;照例朝祖先神位拜了三拜,默默地许下自己的心愿。其实,心愿很简单,如同顺口溜所言:“百样生意挑两肩,一副糖担十八变;翻山过岭到处跑,唯求盈利好过年。”

敲糖人出门前的这一幕“辞族”活动,不知上演了多少回,可谁也不知道这一仪式始于何时。不过出门前祭拜祖宗,长辈在场三问三答,亲自过问大家境遇,仪式是庄重的。

“天气冷,带个小子挑担头;生姜糖十五斤,元宵转来。”长辈点点头,大家又把家里的老少托付给长辈照应,敲糖人的心里是温暖的。

希望是满满的,但很少有如愿的时候。

这趟出门,陈金水带着二十几个族亲,走的是北路。先到苏溪,经大陈往北,过诸暨进入萧山,直赴杭州到达设在南星桥的北路总站,由此再去嘉兴、上海、南京……直到徐州终点站,队伍越分越少。年后,又从徐州返回,经南京、杭州、富阳、桐庐、诸暨而回义乌,队伍越聚越多。这一来一回紧赶慢赶,换鸡毛、收破烂、摆地摊,千辛万苦的敲糖路,苦和累自不待言,要命的是这敲糖生意,远不如从前了。否则,搭火车回家就省力多了。

原先丝绸之府、鱼米之乡的江南风水宝地,完全失去了本来面目。国家遭受的巨大困难已到了第三年,早早到来的寒风从萧瑟的大地掠过,田地大片荒芜,商店空空无物,百姓吃缺粮,烧缺柴。一路走来,江浙农民对付饥饿的法子,让见多识广的陈金水一行也见所未见、闻所未闻。为了活命,那草根、树叶做的观音豆腐,苦涩得舌头发麻也得咽下;山上的“野金刚”“八角刺根”做的面包,吃进肚子,变成了“铁蛋”。第二天需要让亲人用“田氏钩”(一种取野菜的工具)来抠挖肛门内干结的粪便……扛不过这种饥饿的长期煎熬,年龄大的劳力大多存在着“鼓胀病、黄疸病、手脚浮肿”的毛病。

都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了,哪来的鸡鸭鹅毛来换取你的糖粒?百余天下来,尽管这个陈家村最富敲糖经验的“老路头”精通生意经,可是总共才换来不足一担的鸡毛。眼看老家越来越近,陈金水从梦魇中回过神来,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,一脸“无颜见江东父老”的神色。又是一阵铺天盖地、洁白晶莹的雪花飞来,陈金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回家的路,为发泄心中的不快,他举起手中的拨浪鼓,用力摇了起来……

“拨浪……拨浪……哇……”

随着拨浪鼓声,身后突然传来微弱的婴儿啼哭声,陈金水吓了一跳,猛回头望去。

萧条的荒野中,几垛稻草蓬孤单地在寒风中抖动着。零星的雪花飘落,昏黄的路上,没有人影,陈金水继续前行。

陈金水放下担子,四下观望,四周一片寂静,如同幻觉般,再没有哭声了。他凝望着远处的稻草垛,嘀咕道:“活见鬼了!”挑起担子,扭头往回走,又使劲地摇起拨浪鼓。

“哇……哇……哇……”

陈金水遁声望去,快步冲到不远处的稻草垛前,扒开干草。

一个裹在一件黑不溜秋的旧棉袄中的弃婴,正瞪大眼睛看着陈金水。

陈金水抱起婴儿,来到八里桥头下。八里桥是座单孔石拱古桥,东西横跨于大陈溪之上,是过往陈家村的必经之路。桥两端几棵粗壮的古樟树依然神态安然,一些不知名的藤蔓密密麻麻地从桥的石缝间长出,长长地披挂下来,挡住了些许寒风。紧随陈金水身后的十几挑担子先后赶了上来,有人警惕地蹲在桥头放哨,大伙放松心情围拢在陈金水身旁,惊奇地看着婴儿。

这个说:“老路头,就这会儿工夫,你鸡毛没换回,怎么换个娃娃回来了?”

那个说:“还是个带把儿的,金水哥是要招女婿啊!”

一阵哄笑,陈金水怒视众人,嬉笑声戛然而止。

陈金水抱紧了婴儿:“这也是一条命,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活活冻死!”

可众人也不相让:“把娃捡回去怎么养啊,这年月自己的儿女还养不活呢!”

“我出门前,家里吃的是玉米糊糊、稀汤烂菜,这年头,谁也吃不起白米饭……”

“大哥,哪里捡的就放回哪吧!人各有命,说不定他爹娘后悔了,又回来找呢。”

“可怜呀,就没听这娃哭过,该不是残废的吧?”

“这个时辰的小孩养不活,短命鬼呐!”

陈金水举起拨浪鼓轻轻摇了摇,婴儿发出了清亮的啼哭声。

陈金水得意地扫视众人,大家惊奇地围上,纷纷摇起拨浪鼓,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大。

陈金水双眼盯着婴儿,凝视良久,他完全忘记了家里揭不开锅的窘境,动情地说:“这小子与我们敲糖佬有缘啊,往后,就跟我了。我家有吃的,就不会少他一口,我家没吃的就吃大家的,只要有一家开伙,就饿不死他,大家总不会见死不救吧。”

陈金水远远地看到雪雾上面有一片熊熊烈火在燃烧,原来,那是向阳的山顶上几片抵御过强劲的冬风、顽强屹立在枝头的红叶,那是一片片醉人的红叶世界。微风过去,一簇簇密密相连的红叶便轻轻摇曳,翩翩起舞,为严寒增添了一抹亮色。

陈家村虽不富有,但自古就有扶贫济困、崇文尚武、精忠报国的好村风,陈金水的父亲重辉公当年更是因为侠肝义胆,卖掉了自家一千多亩肥田,招兵买马、毁家抗日而闻名乡里,受人敬仰。现如今,陈金水的话语,也是落地有声的。

大家忙接口说:“穷帮穷,富帮富,应该的。只是这娃叫什么名字还不知道呢!”

陈金水思忖:“这孩子是我挑着糖担换鸡毛捡回的,就叫鸡毛吧……”

春去秋来,草长莺飞,经历了十数个寒暑,吃着百家饭的鸡毛日长夜大,虽然主食是番薯、草籽饭或者野菜,而且还是吃不饱。金水叔能把鸡毛养大,的确非常不容易!

陈金水对他视同亲生,给他取了一个大气的名字—陈江河,并按陈氏家族的传承教他为人做事,小小年纪的陈江河成了村里一帮小屁孩的头。

这小子性格倔强,聪明伶俐,脑瓜子特好使,老缠着陈金水问这问那。陈金水也有意把祖先那些八辈子之前的陈年旧事讲给他听。

这一天,陈金水又拉开了话匣子:“鸡毛,你都十四五岁了,虽未成人,也该学学做人的道理了。不过,你跟着叔学就行了。这做人呢,必须要诚实、善良,但人心太过善良,处事太过软弱也不行!比如傅大士教我们的:池塘里跳到路边的鱼,非得扔回去放生不可;比如生活中遇到了一点困难,也不敢与它抗争,那就会应验‘马善被人骑,人善被人欺’的古训。”

陈江河似乎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,有点心不在焉,双眼不时地往窗外张望,像是在等小伙伴的招呼。

陈金水见状,按了按他的头,不客气地说:“那就讲武的,你就给我好好听着:义乌历史上有血性的名人很多,有‘初唐四杰’之称的文学天才骆宾王,有名留史册的抗金名将宗泽,有金元四大名医之称的朱丹溪,有明代抗击倭寇入侵的敢打敢拼的三千‘义乌兵’等。

“‘义乌兵’是四百多年前的事了,书上都记着,戏台上婺剧在演着,更是上了国史的。当时,义乌老百姓都很穷,可是老天爷够意思,我们陈姓族亲居住地倍磊的八保山上发现了不少矿藏,于是大伙纷纷放下锄头,离开田地,上山当起了矿工。挖矿当然比种田更来钱,可是近邻穷兄弟眼红了,永康盐商会同景宁、龙泉等数千人,带着农具、铁铲和刀具向着八保山进发,他们自恃人多势众,安营扎寨,偷盗挖掘,目中无人。

“这一下,陈姓族亲不答应了,我们好不容易有了点盼头,现在你来吃现成饭,你算老几?

“为保护矿藏,先祖陈大成、陈禄为首,带领全村人,又联络陈家村等四方族亲共三千余人,前往阻止拦截,引发了一场惨烈无比的斗殴。

“那些天,我们陈氏族人,不论男女老少,大家一同上阵,用锄头、柴刀、棍棒,甚至菜刀,狂叫着冲进了盗矿的人群,大砍大杀。他们不但勇猛,还极具牺牲精神,父亲伤了儿子替,哥哥残了弟弟上。就连被人打倒只剩下一口气了,临死前还要留下一句:‘你们接着给我打!’

“这场参与人数上万,历时四个月,双方死伤两千余人的斗殴,打出了义乌人的霸气和威风,打出了我们义乌人的血性,新鲜谈头也传遍了浙江各地。

“后来,这场斗殴被奉命前来浙江募兵的戚继光知道了,连他也说出了心中的恐惧:

“‘我征战十多年,天下强横之徒,大都曾见过,一直从无畏惧。但如义乌人之彪勇横霸,善战无畏,实为我前所未见,让人闻风丧胆也!’

“然而恐惧之余,戚继光又格外兴奋:一个能为家族的权属奋不顾身的人,在大明江山社稷危难面前定能义无反顾。如果招义乌人入伍,祸害大明江山的倭寇就死定了。于是,他一次就在义乌招募了四千精悍汉子,其中倍磊村就有九百多人。

“陈大成率子侄应募,训练后防守台州。在台州,陈大成率领兵马大破倭寇,屡战屡胜,前后告捷共有十二次,显示了我陈氏族人每逢大敌当前,都能奋袂而起,执干戈捍卫家园邦国,歼敌寇于海疆之外。忠勇之性,彪炳史册;浩然之气,常存天地之间。

“后来,陈大成率领的‘义乌兵’保卫了大明王朝的安全,成了一支战无不胜的铁军,我们陈姓族亲有五十多人当上了将校级的武官。

“这些义乌子弟兵,由于走南闯北,门路广,信息灵,胆子比一般民众大,退役回故乡后,有的就步入了手摇拨浪鼓、敲糖换鸡毛的走村串巷行列。”

鸡毛像听神话般被深深地吸引了,眼睛睁得大大的,分外有神,对“义乌兵”充满了无限崇敬的心情。

要不是窗外陈大光一伙小屁孩“鸡毛、鸡毛”地大声呼叫,陈江河肯定还会缠着陈金水,打破砂锅问到底的。这时,陈大光一下子撞进门来,拉过鸡毛,一阵耳语,两人便急匆匆跑出房间奔村外而去,躲在门外的十来个小孩,一拥而上,紧紧跟随。

陈家村原来是每逢农历初一、初四、初七集市的,今天是农历九月九,物资交流会到了!只见东阳、浦江、诸暨邻近乡的人都往陈家村赶来,几乎所有的大小街巷弄堂里,都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摊。新祠堂前在斗台,几个婺剧戏班在同一个地方同时演出。

陈江河带着大伙冲进了邻村村头的一个大院子里。邻村的一帮小孩歪头鼓腮站成一排,似乎很不服气。

原来昨天两村小孩进行了攻占山头比赛。陈江河用计谋将对方为头的死死地摁翻在地,见大首领被擒,其余的“兵将”一个个都放下木棍,缴械投降了—陈家村又一次打败了邻村。按照约定,双方都得从家里拿出一些物品,让赢的一方先挑,作为战利品,挑剩的归输方。

两村小孩从家里偷偷拿出来的杂物摆了一地,有针线、布头、破旧衣服、火柴、麻绳、油灯等。对方带头的双手叉腰站在前头,等待陈家村小孩先挑物品。谁知陈江河一上来,就蹲下摸摸这个,挑挑那个,还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着了油灯,上下左右看了又看。然后,扫视了一下对方的队伍,转身与陈大光几个轻声嘀咕了一会。陈大光很不情愿地从袋子里掏出漂亮的鸡毛毽子,扔给对方。原来,陈江河看见对方队伍里女孩多,就加码了一个毽子,花的是最少的代价,却投其所好,这一招真行!陈江河镇定自若:“我要这盏油灯再搭盒火柴。”

对方为头的挽起胳膊,怒气冲冲地嚷了起来:“鸡毛,你又耍滑头。拿我们当麻包种?每次都被你们村占便宜,要知道,让你们先挑,已够便宜你们了,油灯是偷拿出来的,回去他要挨揍的!”陈大光连忙窜到陈江河身后,陈江河提起毽子踢了两下,不慌不忙地笑着说:“山头是我们攻下的,打胜仗的一方理该享有战利品。给你们这个漂亮毽子,还是看在你们女孩多的分上,要不,再搭两条带弹性的红头绳好不好?”

没等陈江河说完,几个女孩拽着带头的,一把从陈江河兜里抢过红头绳。陈江河迅速捡起油灯、火柴和麻绳,一把塞到陈大光手中:“油灯就是给你家要的,你娘上次说缺个油灯,忘了?”陈大光接过油灯,孩子们一阵欢呼雀跃。

夜色降临,陈金水的女儿巧姑和几个挎着篮子拔草的女孩在村头翘首以待。陈江河骑在牛背上拉着缰绳,俨然首长。他带领一队扛着木棍的少年,唱着“八月桂花遍地开,鲜红的旗帜竖啊竖起来……”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村里,巧姑见了兴奋地喊道:“噢,我们的队伍回来了!”

女孩们端上一碗碗水高高举起,巧姑抢在前头,一把拉住陈江河,掏出酒糟馒头往他怀里塞:“鸡毛哥,这么神气,我们又赢了吧?”陈大光见状,不高兴了,对巧姑说:“演习嘛就得演真点,不要鸡毛、鸡毛的,该叫首长!”

“是,首长!还有,为庆祝胜利,今晚慰劳你们,到我家吃油煎馃!”巧姑一说完,大家一片哄笑,争先往她家跑。

陈家村围绕着一口大池塘规划建村。村东北方向是一片绿树修竹掩映下的山坡,南边和东边是山泉叮咚的义乌江,它承载着陈江河、大光、巧姑他们童年的欢乐:江滨树影婆娑,翠竹葱茏,长年密密生长着野生芦苇;江水潺潺,清澈见底;江水之上,白鹭点点,鸟鸣清脆。小伙伴们从小喜欢在水中捞鱼捉虾,在溪边嬉戏玩水。捕捉到了大鱼就用来红烧,小鱼小虾用来油炸,那不仅仅是对肚子的犒劳,更是童真童趣的巨大满足。到了晚上,将草席往大塘前的石灰盟塘上一铺,大伙挨个躺着,摇着蒲扇数着星星,有人谈天说地,讲着白脚红脚的怪异故事。?

俗话说:“少年不知愁滋味。”一帮小屁孩,不管家里有吃没吃,有穿没穿,就这样疯着、玩着,无忧无虑地过着他们战斗着的童年和少年时光。

转眼又到了腊月,零星的雪花飘落,远处有孩子点燃的鞭炮声传来。陈江河、陈大光、巧姑一帮小孩又凑到了一块。巧姑说:“快过年了,外出敲糖的大人们也该回来了。我爹要是能带点山里的笋干、蘑菇该多好。”陈江河、陈大光最希望大人们带个城里人丢弃、乡下人稀罕的小玩意,那才带劲!

正当孩子们展开想象的翅膀,憧憬着大人们满载而归的喜悦时,他们的老娘们却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。

原来,刚才柱子跑回来报信,说陈家村出去敲糖的人差不多都被抓被关了。

陈江河二话不说,一头就冲进隔壁陈大光家的院子,只见村里的女人围成了一团,大光娘正低头抹眼泪,柱子哽咽着诉说:“我们在诸暨县最东边的公社,离这一百五十里路,还得翻两个山头的一个村里汇合,正商量着怎么回来过年,谁想到早已被那边的民兵盯上,把我们一锅端了,说是投机倒把,还要送到县里去。”

女人们听罢,嘤嘤地哭了起来。陈大光脸色煞白,无助地看着陈江河。巧姑含着泪,摇着陈江河的胳膊:“鸡毛哥,这可怎么办呀?”

陈江河一句话也没说,神情淡定,像没事一般,一个主意却在心中生起。

夜色降临,笼罩着凄凉的村庄。陈江河顾不上吃晚饭,疾步离开村庄,行走在山林里。陈大光看出了陈江河的心思,这小子一犯坏水就不理别人,知道今晚一定有戏,就悄悄地一路跟来。但离村庄不久,就被陈江河发现了。江河告诉大光,他要去诸暨救金水叔和大光爹他们,现在多了一个帮手,把握更大了。这倒真正应验了“人小鬼大”这句俗语。但陈大光真有点不敢相信,就凭两小孩怎么救啊?陈江河说:“我先到那里,临近侦察一下,然后制订解救方案。”

他俩赶到诸暨最东边的公社时,已近傍晚。江河让大光去村中探听情况,约定在村口山坡上碰面。不一会,大光气喘吁吁地跑上来,扑倒在江河身旁,气急败坏地说:“金水叔,我爹他们……都被关、被关在……公社广播站的后院里,手上还绑着绳子呢!门口有两个人看着。”

听完陈大光的报告,陈江河思索片刻,目光死死地盯住了广播站,对陈大光说:“刚才几个小孩在广播站外放鞭炮,看见拴在外面的大喇叭了吗?可以利用他们,制造混乱,把大人救出来!我俩分分工,你到广播站门口,找那两个看门的吵,就说要见爹,我到广播站后门见机行事,就这么定了。”

大光摸不透鸡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怔怔地打量着江河。江河二话不说,从兜里取出一把小刀,递到大光手中,又在他耳边低语。大光大惊失色:“又想让我当诱饵?我不干!”

江河火了:“如果你不想救你爹,就别干!”说罢,一头扎入夜色中。

大光一脸懊恼地来到广播站门口。看门的不由分说,揪着脖领一把将他拉到院中。大光高声喊叫:“放开我,我要找我爹!”

大光爹听到声音,高喊道:“大光,爹在这呢!你们放了我儿子!”

这时的大光,一点恐惧都没有了。爹在,村里的大人都在,江河又有好计谋,一定得救出爹。于是,猛地使劲挣脱看门人的双手,撞开屋门,看门的顺势将大光推进屋内:“老实点,说出你们是哪村的,就放了你们爷俩,否则,老实在这儿待着。”说罢,转身走出屋子,反锁了房门。

大光一下子扑到爹的身上,十几个货郎反缚着双手,一个个围拢过来。大光爹反而责备起大光来:“谁让你来的?我们不偷又不抢,怕什么!”大光压低声音说:“鸡毛带我来的,他正想法子救你们呢!”

陈金水一惊,警惕地看着门外:“鸡毛?他人呢?”

江河正在播音室附近转悠,小心翼翼地扒开窗台的窗帘,只见一个老者正在讲话,他对着包着红布的话筒,慷慨激昂地教育说:“社员同志们,政府规定,不准弃农经商,不准长途贩运,有人就是不听,我们要时刻提高警惕……”

陈江河也不知道什么政府规定,就知道金水叔、大光爹他们都是凭力气吃饭的,能犯什么错,要把他们抓了?他一下子来了气,用打火枪从前面小孩手中换来一串鞭炮,掏出火柴,一个个点燃了往播音室扔。小小鞭炮时断时续的噼里啪啦声,经大功率扩音器的迅速扩大,从高音喇叭里传出的是一阵阵巨大的爆炸声和“来人啊”的惊叫声,两个守门的民兵闻信朝后院扑去,村民涌出家门,望着高高的喇叭,听着诧异的喊叫声。

货郎们的绳索都已落地,大光爹抱住聪明的儿子急了:“大光,你们这可惹了祸了。”

陈金水阴沉着脸:“大伙不能走啊,我们大不了上县里的学习班,这一逃是罪加一等!”

突然,门被打开了,陈江河一脸兴奋,拉住陈金水:“金水叔,快走!”

陈金水闷声道:“你这叫什么?”

江河道:“围魏救赵呀,你教我的!”

陈金水真想扇鸡毛一记耳光,手刚扬起,外面传进了“救火呀!快救火!”的呼喊声。众人急忙涌到门口,只见后院浓烟滚滚,陈江河呆住了。

陈金水怒视着江河,一咬牙,大喊一声:“走,去救火!”

火已烧到后院房梁。有人高喊:“快!仓库的粮食不能烧了!”陈金水带众人顶着浓烟,冲过一根根砸落的木头,往返背出一袋袋粮食。江河一眼看见墙根上摆的十几副货担,急扑过去。陈金水一把拉去没拉住,怒吼:“鸡毛!快出来,货不要了!”江河钻过火苗,在货担里翻找。火苗四窜,瞬间形成一堵火墙,货郎们已被大火阻住不能冲进,大光哭喊着向里奔去,被父亲一把抱住:“鸡毛,快出来呀!”江河终于从货担中抢出一只拨浪鼓,一根粗大的房梁砸在眼前,江河抱头摔倒,陈金水一把揪住他的脖领,拎出了火海。

一场火算是为陈金水一帮货郎们解了围。诸暨的乡亲们看见了敲糖人的壮举!存放在广播站隔壁仓库里的储备粮一粒未烧,一帮外乡来的敲糖人冒死把救命粮从火中抢了出来,有个老人感激得几乎要跪下叩头。陈金水顾不得领情,带着大伙匆匆往村外走去,趁着混乱,他们得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。

大光爹有点不敢相信:“就这样把我们给放了?”心中忐忑,边走边捅了捅前面的陈金水,说出了自己的疑虑:“哥,多亏这把火。但不知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?”陈金水扫视了众人,目光落在了江河身上,压低声音喝道:“全靠这娃,咱逃过一劫,这事就烂在肚子里,谁也不能说!”江河含泪低下头:“我没想点着它。”

最早发现敲糖人回来的是巧姑。鸡毛和大光不见了,她像掉了魂似的,乌溜溜的大眼珠,老是呆呆地注视着村外。这个不大不小的女孩子平日里与一帮小男孩一起穷疯,现在爹也未回,两个玩伴也两天不见了人影,巧姑的眼窝儿湿润了,两颗晶亮的泪水,像断了线的珠儿一样,落在了地上……爹呀,鸡毛、大光,你们在哪里呀?

落日的余晖里,村落的尽头处,出现了一溜长长的人影。眼尖的巧姑随即大喊了起来:“我爹他们回来了!鸡毛把他们都接回来了!”

陈金水带着十几条汉子,与聚在村口的村民拥在了一起,大伙悬着的心,终于放了下来:好歹能回家过年了!

除夕夜,陈金水家,贤惠的陈妻营造着这顿年夜饭的欢乐氛围,她点起一对红蜡烛,屋内顿时明晃晃、亮堂堂,红红火火。热腾腾的馒头正从锅里取出,它是义乌人年夜饭必吃之食,预示着来年大发。年糕是每家必备的,寓意一年更比一年高。鱼也是必不可少的,连饭也比平时多烧一点,以示食食有余,连年有余。巧姑坐到了桌子前,看着一桌热腾腾的饭菜,闻着一阵阵往鼻窟窿里钻的香气,空了一整天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,喉腔里不由地咽下了一口大大的口水:“爹,娘,鸡毛哥,快来吃吧!”

陈金水却在屋里抽着闷烟,陈江河坐在他对面的小凳上,摆弄着手中的拨浪鼓,爷俩一声不吭。陈江河知道陈金水还在为着火的事生气,委屈地说:“叔,我真没想烧广播站,是他们村的小孩放鞭炮先扔的,他们做游戏,边走边朝广播站窗口扔着,我只是利用他们制造混乱罢了。”

陈金水苦笑:“我没说这个,今天你捡回了一条命,知道吗?为了一个拨浪鼓,你差点就没命了。”

陈江河有点犟:“没有拨浪鼓当年我早冻死了,这拨浪鼓就是我的命,这,是您说的!”

陈金水呆住。这个厚道又不失精明的当家人,他想不到眼前这个长得才锄头柄高的娃娃心灵上的变化,更想不到一个整天爬树丫、拔野草的小孩竟会说出这样的话!真是没爹娘的孩子早懂事。他心头一热,伸出大手,将鸡毛拉到身边,在孩子的头上揉了揉:“快吃吧,孩子,香喷喷的馒头正热着呢!”

陈江河,似乎真正尝到了自己卑贱人生中的苦涩与甜美。

陈金水拿过一只馒头,夹过一块猪肉,递到陈江河手上。陈江河哽咽:“叔,我是被爹娘扔了,被你捡回来的。为什么,叔婶、叔伯、大光爹、柱子叔,这些不相干的人都对我这么好?”

陈金水说:“那是因为你叫鸡毛,鸡毛比什么都贱,可它是我们敲糖人的宝。鸡毛比什么都轻,可有一阵风他就能飞上天。你是我捡来的,是我们陈家村的人,有朝一日你要是飞上了天,可不能忘了这里。”

陈江河用力地点了点头。十几年来,他没少吃过爷爷、奶奶、叔伯、婶婶家的饭,没少睡过小伙伴家的床,除了身上流淌的血,他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陈金水给的,都是陈家村乡亲给的。这金水叔就是自己的亲爹,这陈家村就是自己的家。

陈金水的拨浪鼓是老牛皮做的,已经被小鼓锤敲打得发光发亮了,当他把这个传家宝交给陈江河时,心中一阵畅快:“你的命,归你了。从今往后,你跟我练!将来还指望你成为我陈家的倒插门女婿呢!”

巧姑一听,似懂非懂地低下头去。一家四口,在忽闪忽闪燃烧着的温暖柔和的烛光里,欢快地吃起年夜饭,那燃烧的蜡烛,如同一个调皮的小女孩在翩翩起舞,她在为陈江河的成长唱着赞歌哩。而透过这红红的烛光,陈金水的心中却掠过一丝隐隐的不安:诸暨这把火并不是你说烧完就烧得完的……

过了元宵,陈家村的敲糖帮又得一拨一拨出门了。在陈金水这一拨里,多了个学艺的徒弟,就是新入敲糖帮的陈江河。出门做生意不是说你想出去就可以出去的,带着个个头还不及糖担高的孩子,陈金水觉得担子还挺沉的。有钱人家的孩子,这般年纪还在爹娘怀里撒娇呢,他却没有那个命,小小年纪就得去敲糖。

备足了针头线脑、发夹纽扣、生姜糖等,叔侄俩在诸暨直埠车站下了火车,一股冷空气席卷而来。雪后初晴,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。横在面前的是大雪覆盖下的大山脉。抬头仰望,天空雪白得耀眼,山峦已经层次不清,显得更加白茫茫的,沉重地垂在星空的边际。山陡路滑,这是一片清寒、静谧的和谐气氛。

金水叔告诉江河,上山最怕身子不稳往前倾,一不留神就容易被绊倒。狭长的路面只够一人行走,如果正巧遇到两个人面对面经过,当中必须有一人要靠边让道。“担子一定要挑平稳,支撑住重心,两手一前一后扶住箩筐。”

陈江河把货郎担的绳子系到最短,这样收破烂回来,沉甸甸下垂的担子就不至于碰到地上。腊月天阴冷潮湿,陈江河虽然筋疲力尽,还是不能入睡。他爬上阁楼时大吃一惊,原来是一副还没有上漆的棺材放在那里。陈江河发现里面很暖和,第二天晚上,他就早早睡了进去。一开始,还怕红脚鬼、白脚鬼,第二天后,就呼呼大睡了。都说懒,懒不过叫花子,苦,苦不过敲糖帮。这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是苦呢?既然走上了这条路,就慢慢调教吧。

一副糖担,就是一个移动小百货店铺,很受山区村民,特别是妇女、小孩的喜爱。

这一天,爷儿俩挑着糖担,从赵公村来到次坞村。平时,这个大村的人忙于种地,侍弄庄稼,只有到冬季,才会放下手中的锄头、犁耙,让自个消停些日子。村里寂静而安详,墙根有几个老汉在晒着太阳。未进村头,陈金水就对陈江河说:“敲糖先得学会吆喝,要喊得响亮、喜气,像唱歌一样,你试试。”

陈江河扭扭捏捏,像个小学生:“敲糖换鸡毛哦……”

陈金水苦笑着摇头:“跟没吃饱一样,得拉直脖子,喊得穿透天空,冲破云层!”

陈江河踮起脚跟,直起脖子吼了起来:“鸡鸭鹅毛—破铜烂铁—换糖啰!”

稚嫩的叫喊,招来了几个妇女和小孩。爷儿俩把糖担歇在了村边一座院落外,却见矮墙上趴着一群看热闹的小孩,看着一只大肥猪满院乱窜,一位老太拄着拐杖挡在门口,生怕肥猪窜出门外,口中骂道:“这个杀猪的,狗背的!猪都从栏里跑出来了,怎么还不来呢?”

陈金水知道,一定是这个杀猪佬因为赌博耽搁时间了,要真让这头猪窜出院子,跑进田野,那可就费事了。

爷儿俩马上放下手中的生意,冲进院子,一人堵住一头。陈江河猛扑在猪的后身,陈金水趁势按住头部,将猪腿紧紧捆起,好一头大肥猪,像一堵墙似的翻倒在地上,瞪着两只酒盅大的眼睛,无奈地嗷嗷直叫。

老太太连连道谢。陈金水借机向陈江河灌输起做人经商的道理:“我们敲糖佬一年到头在外谋生,难免会碰上各种困难。常言说在家靠父母,出门靠朋友,但这人心都是肉长的。如果你想遇到困难时,有朋友来帮你;你在平时能出手帮人家一把时,就不能偷懒,得做有情有义之人。敲糖经商以‘义’为先,这是我们义乌人的理儿。平时看着没什么,生意却就是这么一点一点攒起来的。

“我们敲糖人有个‘出六进(居)四’的规矩,什么意思呢,就是赚到钱时得把其中的六成用于酬谢那些帮助过自己的朋友,就是送出要多于进入。大家都经商赚钱,也得上半夜想想自己,后半夜想想人家,宁可人赚九我赚一,也不能光想着自己赚钱。”

陈金水会演婺剧《野猪林》中的林冲,没生意时,时不时也会耍几下棒子招揽生意。他仗义疏财,双目如炬,恨不得将这些理儿一股脑儿全灌进陈江河的心里,陈江河听着这些掏心窝子的生意经,虽然一时难以弄懂其中的道理,但断定照着金水叔说的去做绝不会错。

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伙,挑起几乎拖地的糖担,在雾霭中、晨光下,和着鸟儿清脆的嗓音,激情满怀地撒下了一连串敲糖换鸡毛的吆喝,又开始了新的一天。

“鸡毛鸭毛鹅毛换糖喽!”

正月出头了,拜完老旧发黄的挑货郎像,雪也停了,空气里弥漫着火药的香味。陈江河赶紧收拾糖担,踩着晶莹丰润的雪被赶生意去,陈江河手里拿着那个“咚咚咚”能敲得震响的拨浪鼓,肩上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竹筐。转了两个村庄,身后已跟着一大串孩子,跳着、叫着:“小换糖佬,小换糖佬。”陈江河吹大了一个又一个泡泡,加上针头线脑,递给老小主顾。接过鸡鸭鹅毛和刷刷作响的压岁钱。他把糖担压了又压,生意很好,兴奋使陈江河忘记了劳累,乡亲们围货摊争着换糖,陈江河计算着每一件递上的物件……

一个大雾天,陈江河挑着糖担翻过诸暨白峰岭,在岭上遇到一个人带着鬼面具,拿着红缨枪要来打劫。那人低声对陈江河吼道:“留命不留钱,把钱拿来。”小换糖佬陈江河很害怕,避到一边说:“钱在玻璃下面的盒子里,你自己拿。”趁这个打劫者蹲下身子,去货郎担翻盒子的时候,陈江河一脚踢过去,把他踢到了一边,紧接着又冲上去,抓住他的领子,对着他的太阳穴打了一拳,还脱下这个人的鞋子说:“你要死就留下来,想活快点走。”把蒙面人打得落荒而逃,而且不敢报复。

陈家村四五个人才有一亩地,人多地少,土地贫瘠。陈家村人把土地当成了宝贝,今天大伙们汗流浃背,除了烧焦灰、撒草木灰,多数人在“塞和毛”(塞秧根)。所谓“塞和毛”,就是用鸡毛、鸭毛与塘泥、人畜粪尿搅拌起来,踏成泥状,然后制成“泥团”(肥料),将“泥团”搓成拇指般粗,再头顶酷阳、脚踩烫水,把一颗颗泥团喂到庄稼“嘴巴”上。

一辆吉普车朝陈家村驰来,腾起了一路土烟。这汽车只有县革委会大院才有,一帮小孩好奇地跟随着奔跑。坐在生产大队办公室的陈金水预感着这不是好兆头,觉得一把火的事儿没准又要烧旺起来。他觉得对不住鸡毛,一个从小失去爹娘的孩子,自己没管教好,让他上不着天,下不着地,干出了那出格的事,可这话他却说不出来。如果说了,这事儿就败露了,这小孩就毁在自己手里了,那不成了罪人?如果不说,该如何应对呢?他不由得从心底发出一阵深深的叹息,但这叹息只是在他的胸膛里迂回,并没在喉咙里发出。他拿定主意,自己是一村之长,得把担子一肩挑了。他急忙招呼窗外玩耍的陈大光,耳语一声后,转身办自己的事。

奔跑戏闹的陈江河突然被大光从身后揪住,陈大光焦急地低声说:“快走,你不能在村里待了。”“为什么?”陈大光急了:“金水叔说的!跟我走!”

吉普车停在了大队办公室门口,三个穿着军棉大衣的人,一脸严肃地坐在办公室。陈金水忙着倒水。其中一人拿出介绍信晃了一下:“我们是县革委会人民保卫组的,听说你们路过诸暨,扑灭大火,救出了公家财产。可人家怀疑鞭炮乱炸是假,火是有人趁乱故意放的,现在来你村就是调查这起纵火事件,你把当时在场的人员都叫来!”

就在吉普车进村的那一刻,十几个货郎和村民就前后脚地来到大队办公室门外。他们的心情是复杂的:我们敲糖换鸡毛怎么会是犯法的呢?我们救火人家还叩头道谢呢?你人民保卫组还能把我们怎么了?

可当陈金水走出办公室,把人民保卫组的意图告诉大家时,一种不祥的神情一下子僵在了这些货郎的脸上,他们一个个傻呆呆地注视着陈金水。

陈金水扫视了众人,低声用义乌话严厉地说:“那火就是我们扑灭的,谁也不许松口,谁若提鸡毛,陈家村就容不了他。”

众人用力点头,跟随着走进办公室。

这些年,在义乌这块黄土地丘陵上,跟全国一样,正在闹腾着一场“革命”。这实在是一场理解错误、执行更加错误的灾难。原本孝义当先、或农或商、或耕或读的土地上,时不时地刮起一阵阵灰色风暴。这风暴让人不能把自己该说的话说出来,让人面对一些人和一些事,要瞒哄撒谎。可是在陈家村,陈金水认为:天下的事再大,也大不过老百姓不饿死!在吃得了大苦、保得了小命的敲糖人面前,那些教条高于一切的力量是微弱的。

一帮敲糖人拥进办公室,陈金水立即上前向革委会的人赔了笑脸:“领导,诸暨那场火怎么烧起来,我们哪里知道呢?我们都被绑在屋里呢,见着火了,就挣脱了绳子,拼着命去灭火了,见了公家的粮食,怎么能不去救呢?人家叩头作揖把我们谢了,再放了我们,就这样。”

谁知领导猛拍桌子:“别以为我好蒙!听说有两个孩子去找你们了,这绳子是挣断的还是割断的?真查出来这是什么性质?你们这是包庇!是犯罪!”

陈金水连忙拉住大光爹分辩:“他儿子跟我们关在一起,民兵亲自带进来的,诸暨人可以作证,我们怎么可能乱说乱动咧?”

另一领导朝陈金水冷哼:“你,一村之主,带着你们生产队的人出去干什么了?你以为我们不知道,你这是在和革委会对着干!”

陈金水一听,气不打一处来,犟性子爆了起来:“我们敲糖换鸡毛,靠自己的双手,为的是多打粮食,贴补家用,从清朝、民国到人民政府,八辈子都过来了,怎么到今天就犯法了?”

“就是哩!我们犯了哪条子法?”村民们起哄。

领导大为光火:“怎么啦,胆子大着了?长见识了?你这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咧,这账迟早得算。”

冷不防,他又瞪着陈金水:“另一个孩子呢?从那些小孩子手里换鞭炮的那个!”陈金水面不改色,汗水却从额头渗出。

“不讲出来一个也不许走!”

突然陈江河大喝一声:“别查了,火是我放鞭炮引燃的!”

陈金水如被雷击一般。回身望去,门被撞开,陈江河迈进屋来,平静的目光对着革委会几张惊讶的脸庞。

原来,陈大光和巧姑把陈江河藏在生产队一间不被人关注的破旧屋里后,陈江河的心儿一直被自责和不安揪着!由于自己的没深没浅,让德高望重的金水叔和那些叔伯大哥们担责任、遭责问,这是我陈江河的罪过。他在心里就恨恨地骂开了:“不就是从小孩手里换回了几个鞭炮吗?不就是随手往播音室里一扔吗?我没有故意去放火呀?有什么大惊小怪的!怕个屁咧!”骂罢,不顾大光和巧姑的阻拦,直奔大队而去。

革委会的人一直闹腾了大半夜,还是得不到陈江河纵火的证据,他们想着这事儿明天还得赶早到诸暨好好查看。他们绑住了陈江河的双手,丢在了墙角,自个却趴在办公桌上,呼噜呼噜地做起了好梦。

这大半夜的,陈金水屋里屋外围满了乡亲,几个老人面面相觑。陈金水坐在中间抽着闷烟,巧姑在一旁抽泣。柱子急了:“怎么不拦着点呢?”陈金水说:“他是怕连累了大伙。这孩子主意多,胆子大着呢。”

有位老人叹着气,小声嘀咕:“鸡毛本来就是个捡来的孩子,不是咱村的人,随他得了。”

陈金水一拳头砸在桌子上,双眼通红,猛地起身:“谁说的?大点声!不能让孩子一辈子毁在这件事上,就是抢,也要把他抢出来。大不了我去顶罪,带大伙敲糖换鸡毛的是我,放火逃走的也是我,二罪归一,我全认!”

不曾想,陈大光趁人不注意,早就偷偷翻墙溜进了大队办公室,见革委会的人睡得像死猪似的,陈江河被五花大绑蜷缩靠在屋子一角。他从窗外扔进了一颗石子,陈江河回应鸟叫。不一会陈大光探进头来,指了指屋里,陈江河默默点头。陈大光翻进屋,用力割断绳子。

屋里革委会的人起身,陈大光吓得忙扑倒在陈江河身后。陈江河攥紧绳头,面不改色地看着那人探头进来,又嘟囔着走回屋里。

陈江河听着动静慢慢站起,陈大光着急低声催促:“走啊!”

陈江河不走,他用力搬动猪肉,发出了声响,陈大光吓得伏在窗边。

陈江河把这扇肉交到陈大光手中,又去搬另一扇。

两个少年将一块块猪肉悄悄地挂到各家各户的门口。

陈金水家是回不去了。陈江河掏出张纸条,唰唰写了几句话,让陈大光交给陈金水。又跪倒朝陈金水家方向磕了磕头,起来紧紧地抱了下陈大光,急匆匆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。

天刚露出一丝亮光,陈金水翻身下床,他压根儿就未曾合眼,想着用什么法子把陈江河救出来。弯腰穿鞋间,他一眼看见门缝中的那张纸条,忙拿起观看,几十个端端正正的字,看得陈金水心上涌起一片凄凉:“金水叔,我不能连累大伙,当年我的命是你们救的,我一辈子也还不完。鸡毛会回来的!”

陈金水哽咽了:“这孩子,这孩子,你傻呀,叔已想好了法子救你呢……”陈金水将纸条握在手心,将披着的衣服狠狠一扔,拉开房门,朝院外奔去。

几乎是跨出院门的同时,吉普车也“嘎”的一声在院门口停了下来。革委会的人见陈江河这个纵火犯逃跑了,一早就来找陈金水了。其实,革委会一开始只不过想查引起火灾的真相,经过走访,他们发现了陈金水是个“老路头”,老是带人外出投机倒把,这真是个百里挑一的坏典型。革委会领导早就想弄几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好好治治,你陈金水不在村里抓革命、促生产,今儿个的事又是你挑的头,你撞在了人民政权的枪口上了,这是一带两便。

三人狠狠地把陈金水捆绑起来,架上了吉普车。陈妻、巧姑母女俩及赶来的乡亲簇拥上去,拦住吉普车,遭到厉声呵斥:“谁想造反呀!谁上前一步试试?我就一块带到牢里!”一双双悲愤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吉普车扬尘而去。

凌晨的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在黄土丘陵上流过。陈江河撒开两腿尽捡山坡小路狂奔,终于拖着疲惫的身体爬上了一个小站的铁道。

陈江河干涸的嘴唇开裂,茫然望去不知方向。跌跌撞撞地沿着铁道前行,远方似乎没有尽头。一列火车从身后宛如一个黑点,悄然放大,轰鸣声、车轮压铁轨声渐渐逼近……

陈江河爬上了轰然进站的火车。边上一列火车呼啸而过,仿佛要撕裂沉寂的大地。

拥挤喧嚣的车厢里,有人在唱着激昂的革命歌曲。陈江河挤进喧嚣的车厢,避开戴着红袖套的列车员,钻进座位底下,趴在地板上。突然,一个窝头滚落到眼前,陈江河奋力向前爬去,几乎同一时间,他发现另一只手也伸向了窝头,两只手来回抢夺,互不相让。

陈江河见对面那人满脸灰土,与自个相仿的年岁,比自个瘦小的身材,决意让对方几分。他一手按住窝头,举起另一手作对半分的手势,不想手一松,那人抢过窝头就往后退。

不识好歹!陈江河恼火地加速往前爬去……

在熙熙攘攘的下车人群中,陈江河突然发现,车上灰头土脸的那个少年正举着半块窝头仓皇逃过来。他几步赶上,一伸手抓住了少年肩膀,谁知少年张嘴就咬,陈江河疼痛难忍,捂着手喊:“狗啊你!”少年一挣脱,又兔子似的绕过拐角直窜。陈江河急中生智,向相反方向迎面赶上,一把揪住少年脖领。那人却用手掐住陈江河的嘴,猛一下将半块窝头塞进他的嘴中,一声“吃!”摔开陈江河的手又逃。陈江河瞪大眼睛,可来劲了:“奶奶的,不知老子是陈家村的司令,竟敢算计我?”一下子将少年扑倒在地。少年也是猴样机灵,一个鲤鱼打滚,抽身而出,反而骑在了陈江河的身上,低声骂:“还我的窝头!”陈江河不可思议:“我没吃,是你塞……”话没说完,少年再次将窝头塞入陈江河嘴中。这一刻,有两个穷凶极恶的人气势汹汹地一路搜寻过来,目光扫过争抢窝头的两个小孩,突然又向前奔去。

这稀奇古怪的事儿,让陈江河晕了头。骑在他身上的少年却松了口气,将半块窝头塞进自己嘴里,顺手将陈江河腰间的拨浪鼓拔出,撒腿就跑。

陈江河急着爬起,却饿得发慌,追出站台不久,无力地对着远处的少年:“那拨浪鼓你不能拿走!”少年停下脚步回头打量,将陈江河的拨浪鼓摇了摇。

陈江河急着爬起:“给我!”

那孩子调皮笑笑,跑出老远回头又冲陈江河挑衅地摇了摇。

“拨浪……拨浪……”

陈江河身子一软,倒在了铁道上。

陈江河醒来时,发现自己躺在了古月桥桥洞下,一个可以挡风遮雨的破败小窝里。

“这是怎么回事嘛!你把我弄得昏三倒四的!”此时的陈江河,真像跌进了酱缸,一脑子的糊涂,他像一个醉汉一样搔起了脑壳。

少年见陈江河醒来,忙递上一碗菜汤,又塞过一个窝头,陈江河狼吞虎咽吃了起来。实在饿太久了,陈江河吃进去的都被呛住,突然,连汤水都喷出来了。

少年连连摇头,一副鄙夷的模样:“太没吃相了!你干过鸡毛换糖?”

少年不慌不忙地摇了摇拨浪鼓,被陈江河一把抢过:“这拨浪鼓是我的命,不能丢!”

陈江河低头摆弄着拨浪鼓。少年笑眯眯蹲上前,一脸真情地说:“要不是我,你就躺在那条铁轨上,不知已经被哪列火车压成肉泥了呢。我是你的救命恩人,现在又把你拉回家了,离火车站几十里路呢,你怎么报答我?”

陈江河见少年并无恶意,还给自己吃喝,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感动。不知怎的两只眼窝竟然湿润起来。他想跟少年拉拉话,想把自己心窝里的“秘密”给少年诉说上一阵,听听她有什么点子。他用湿润的双眼望着少年,神情是那么的虔诚和庄重:“我只是一小敲糖的,除了拨浪鼓,什么都没有。往后,当小叫花子去乞讨也说不定,叫我怎么报答?”

陈江河说的都是实诚话,十五岁的小男孩正处在十字路口呢。他也不知道他人生的步子会走得那么突然,那么匆忙,甚至那么沉重,如今这脚步究竟是往东挪还是往西挪,这实在是决定他一辈子命运的关键一脚。可是他那么年轻,逃离亲人,流浪他乡,没有人指点。少年听罢,眼睛发亮,心中一阵高兴:“会敲糖就行了呀,我家原来也是干这个的,我娘还是熬糖的能手呢,要不你喊一声我听听!”

陈江河并没有轻信少年的话。敲糖换鸡毛在他心里是那么的神圣,金水叔和乡亲们是那么的聪明能干,连我的命都是敲糖换鸡毛捡来的。你一个毛头小孩说你家干这个就干这个了?他紧闭着嘴巴没有张口,警惕的目光在小屋里四处搜寻。

少年有些急了,她觉得自己的真情受到了羞辱,愤恨地白了陈江河一眼,走到那塌了半截子的护桥墩墙角,拿过一只罐递到陈江河眼前:“这里面就是我熬的糖!”

陈江河敲下一小块放在嘴里尝了尝,面露惊诧。重新审视着少年,突然大吼一声:“鸡毛换糖嘞!”

“拨浪……拨浪……鸡毛鸭毛鹅毛、破布破衣裳换糖嘞……”

少年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,却又咯咯乐着说:“成了,咱俩搭伙,我熬糖你吆喝,准能挣钱!”

陈江河有了敲糖的货源,又挑起了糖担。虽然有悲有愁,却也有喜有乐,两小孩如同过家家般,在桥洞的小破屋中,干起了敲糖的行当。

一口铁锅支在护桥墩墙角,柴火映红了两个小孩的脸。煎熬的糖水变成了金黄色,在锅中冒着浓稠而滚圆的泡泡。少年用铁勺不停地搅动,不时用手指沾起一点,放到舌头上轻轻一舔,那老到的动作与神情,让陈江河惊叹。

陈江河忙凑上前问:“你这手艺跟谁学的?”

少年专注着熬糖,头也没抬:“我娘教我的,她熬的糖可好了,十里八乡的人都喜欢。”

陈江河只知道金水叔手下那帮人也熬糖,只是还没学过,他忙对少年说:“你教我熬糖,我教你吆喝,怎么样?”

少年吃惊地打量着陈江河,有点不太相信:“大人们敲糖的生意经可多了去了,你也会?”

陈江河一笑:“我从懂事起就跟着大人鸡毛换糖了。你懂什么叫开四门?懂什么叫出六进四?如果这些都不懂,这辈子做生意你肯定做不大。”

少年相信了陈江河,迟疑了一会,羞涩地说:“我叫你一声哥,你就教教我吧。”陈江河依然侧躺背对着她,闭眼讲述:“这是咱义乌挑货郎的规矩,当赚到一百时,六十要花给别人,比方为自己出过力帮过忙的朋友,还有那些左邻右舍,剩下的四十才是自己的,这叫出六进四。”少年慢慢抬起头,聚精会神地听着:“开四门呢?”

陈江河从稻草堆中坐起,将陈金水教给他的生意经一五一十地讲述起来:

“义乌敲糖生意有不少规矩。比如开四门,就是货郎到一个新地方要广交朋友,东南西北各个方向的情况都要摸清,四面八方的关系都要搞好,能帮上人家时就要出手相帮,谁家缺什么、谁家多什么心中都得记挂,这样才能赚到钱!”

少年佩服地点了点头:“没想到你还挺在行的。”

“还有,不欺瞒主顾,出门在外要诚实,欺瞒是自断财路,砸自己的饭碗。算计别人一千,自己划到八百,宁可自己少赚一些,也要多替别人想想。赚一角(钱)饿死人,赚一分(钱)撑死人,就是不能以榨取上下游的利润为代价,宁可做蚀,不可做绝。

“还有开门做与关门做,逢七不出,早上不付钱,回头生意,道道多着呢。”

陈江河一脸的灿烂,不无得意:“不过,我讲得口干舌燥,还不知道教给谁呢。你叫什么,怎么不跟你娘在一块?”

少年猛一颤抖,低头不语。陈江河不敢再问下去,顾自介绍:“我叫陈江河,刚生下来就被扔在雪地里,是它救的我。”说着,摇起手中的拨浪鼓,“我一听它的声音就哭,陈家村的人才把我带回去。”

少年恍然醒悟:“怪不得你拿这当宝贝呢!今儿个既然叫你哥了,就告诉你,我姓骆,叫江河。”

陈江河惊喜一跳:“呀,太巧了,咱俩名字一样!”

桥洞下,两个少年守着温暖的篝火笑闹成一团,四周的黑暗无边无际。

两人高兴得扭在了一块,跳着、叫着。人活世上,有悲有愁,有喜有乐。该哭的时候就痛痛快快哭上一会,该乐的时候就畅畅快快地乐上一阵!这一刻,两人脸上挂着泪花,荡着笑容,就让这幸福的泪花畅快地流淌吧!

早晨,陈江河挑着货担快步走在乡间,太阳刚刚跳上桥头,把一缕缕红色的光芒洒在沙滩上,洒在涓涓流淌的溪水上,仿佛新生命就从这红红的、亮亮的晨光中诞生了。

黄昏,陈江河挑着担远远走回来了。少年站在桥上翘首眺望,兴奋地奔过来接去了担头。

夜晚,桥洞下两人烤着红薯,吃得满嘴是灰,你抹我一下,我抹你一下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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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 END 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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