鸡毛飞上天-第2集

鸡毛飞上天-第 2 集

雪已经下了两天,上午刚停止,强烈的冰冻凝固了大片的积雪,路面泥泞滑溜。

陈江河穿着一双橡胶底的解放鞋,挑着货担,深一脚,浅一脚,警惕地走在乡村的小路上。鞋太大了不服脚,这是别人穿破不要的,用一根顶针加两颗糖换来的。他身后跟着一堆孩子,跳着、叫着:“小换糖佬,小换糖佬。”陈江河脸上的表情和路上的积雪一样冰冷,他谨慎地看着四周。

“要扫除一切害人虫,全无敌!”

“严禁弃农经商!”

陈江河对小孩子的戏辱从来不生气。他总是在言语上承让,在生意上承让。吃亏是福,是“鸡毛换糖”人代代相传的祖训,否则,动不动就生气,与人锱铢必较,还谈什么生意?相反,能够出门谋生的换糖佬是义乌的精英,很多人多才多艺,他们将手中的拨浪鼓用一种夸张的表情甩动起来。他们的祖辈打倭寇打出了名气,后代大多从小学文习武,会用“小黑虎”“云步”空手搏击,木棍可以舞出“棍花”,长凳可以舞出“凳花”,还有人会用婺剧唱腔招揽顾客。金水叔就会来一出“林教头风雪山神庙”。此外,“红灯记”里李玉和的英雄气概,经常会博得热烈的掌声,他们在精神上居高临下、高屋建瓴。

随着拨浪鼓声,孩子们口中的唾液不停地分泌出来。望着那层被塑料纸蒙着的生姜糖、桂花糖,孩子们不停地吞咽着嘴里的口水。陈江河观察着孩子们的表情,他寻思着其中的某一个已经在上一次将那些牙膏皮、锡铁罐、鸡内金丢在了他的货郎担里了。没有生意时,他显出了自己的慷慨:小心地用一块铁铲,从一整块圆盘大的桂花糖上,敲出了一块块指甲盖大小的碎糖片,然后依次分到孩子们手中,于是,那种甜蜜迷人的香味又飘起来了。“小换糖佬!”

“小换糖佬特别大方!”小孩子们总是盼望着听到陈江河稚嫩的吆喝声:“鸡毛鸭毛鹅毛换糖喽!”

鸡毛换糖的艰辛一言难尽。每天早晚只吃两顿,没有菜,就用盐或者酱油下饭。一天来回要走上百里路。夜路走多了,迟早遇到“鬼”。正月初三,陈江河收购了一大担鸡鸭鹅毛和破布,挑着货郎担,走在回古月桥洞底下“家”的路上。当走过一条小溪上的长木桥时,一个农村里的泼脚鬼跟了上来。这个人年龄和块头都比陈江河还小,可是他抓住陈江河的糖担不放手。陈江河怕再招惹麻烦,避来避去走到桥中央时,被那个人碰上了扁担,陈江河被撞下了桥,掉进了溪里。

正月里,天寒地冻,溪水结冰,刀割一般,陈江河只想着捞回货物,一点也不知道寒冷,溪水冲走了很多小百货,只捞起了少部分鸡鸭鹅毛。陈江河没有办法,穿着仅有的一件湿衣往“家”里奔去。这浸过水的破布类货物超过一百五十斤重,当陈江河瘦弱的身躯挑起糖担,艰难地走出第一步的时候,肩膀上好像压了两座大山。陈江河心里想的是:鸡毛,你从苦水里长大,饱受磨难,别人叫你“短命鬼”,你没资格再糟蹋“家里”的财物了,挑完这一趟,把损失减到最小!最艰难的时候就过去了,你也会有好日子过的。

走了不到三里路,看见一座残破的古庙,陈江河已经挑得肩膀红肿,衣服黏在肉里,拉都拉不开了。他卸下担子默默祈祷说:各位过路神仙,鸡毛换糖太苦了,保佑保佑我吧,我有出头之日,一定会烧钱纸给你们。又翻过了一座山坡,只见前面疏林深处,树木交错,隐隐约约被雪压着的古月桥终于露面了。

元宵过后,抓鸡毛换糖小摊贩的斗争又开始了。陈江河见到戴大盖帽、箍红袖套的,挑起担头转身就逃。有一天,陈江河看到一个抱着孩子的村妇正朝他使劲挥手。陈江河一愣,定睛看时,村头几位民兵正匆匆赶来。

陈江河眼明手快,挑起担子快步跑到旁边的沟里,糖粒洒落了一地,他也不敢动,屏息听着上面的动静。脚步声渐近。“小换糖佬就住在桥洞底下,天天晚上在那熬糖!”

脚步声渐渐远去,陈江河庆幸躲过了一劫,忽然,他脑袋一涨,顾不上捡糖,挑起担子撒腿就往古月桥桥洞跑去。

桥洞里的骆玉珠正专注地熬着糖油。那滑溜溜的糖浆就像圆滚滚的皮球,在铁锅里滑来滑去,又像在玩溜滑梯似的,就在这时,糖浆突然散发出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味道,骆玉珠随手沾了一下锅边的糖浆往嘴里一舔,还是那又蜜甜又浓香的糖味,骆玉珠的心情也明朗起来。

山坡上出现了那几个民兵的身影,飘出的糖香让他们闻香而来,几个人会心地对视了一下,悄然包抄过来。

陈江河一路飞奔,上气不接下气。骆玉珠托着腮帮有心事似的望着咕嘟冒泡的糖浆,丝毫没有感觉到靠近的危险。远处隐约响起陈江河的吼叫声:“骆江河!”

骆玉珠闻声而起,惊诧地走出桥洞眺望,顿时脸色大变,那三个民兵已经围拢过来。陈江河边抛石子边喊:“快跑!”

听到陈江河的快跑声,骆玉珠却返身回到洞里去拿什么东西。陈江河急得不行:“别拿了,快跑!财迷!”骆玉珠拔腿冲出,一人追去,剩下两人回身向陈江河扑来。陈江河挑着担子边跑边朝骆玉珠喊:“往西边跑!”

骆玉珠默契地调头,两人越跑越近。骆玉珠一个趔趄摔倒在地,陈江河将担子放下,俯身将她搀扶起来。“脚崴了!我跑不了了!”骆玉珠哭丧着说。

“站住!别让他们跑了!”身后喊叫声越来越近。

陈江河望着不远处的溪水:“会游泳吗?”骆玉珠惊恐地摇头。陈江河不由分说蹲下,拉过骆玉珠,背起就跑。骆玉珠胸膛一起一伏,陈江河露出异样的眼神,脸色一变放慢脚步。骆玉珠用力拍着他的头说:“跑啊!快跑!”

拐角阴影下,陈江河背着骆玉珠大口喘息躲藏着。骆玉珠察觉到陈江河的异样,意识到什么,脸一红想往下跳。追赶的民兵在他们藏身不远处停住脚步,威胁要开枪啦!陈江河背着骆玉珠,一下子后背贴前胸顶在墙壁上,两人贴得更紧了。骆玉珠眼神一荡,也不敢出声。

陈江河的目光游离,喘息着感受着身后的起伏。骆玉珠嫌他喘气声过大,死死捂住他的嘴,憋得陈江河满脸通红。民兵过去许久,陈江河才用力挣脱了骆玉珠,转身恐惧地靠在墙边,两眼疑惑地瞪着骆玉珠。

骆玉珠咬着嘴唇,两人无语,尴尬对视。

篝火点燃,火光映在发红羞涩的脸上,竟别有味道。陈江河手足无措地站在那,一动也不敢动。骆玉珠扑哧一声笑了:“坐下。”

“你怎么好意思骗我呢。明明是个女的,这么多天我……”陈江河惊诧地抬起头,打量着骆玉珠。

“我叫骆玉珠,之前的名字是骗你的。”骆玉珠伤感的目光凝视着篝火,“我是逃出来的,我家就在义乌最西边,离你们陈家村近百里路。在我十岁那年,我妈得了场大病,郎中说大山里的野生还魂草能救命,可是一根仙草抵一钱黄金,我家吃不起,妈妈还是走了。这个旧玉坠就是我妈妈走之前给我的,说能保佑我一辈子……”骆玉珠摘下脖子上的旧玉坠,动情地看着。

“我爹后来又讨了一个,生下了一个弟弟,家里穷得揭不开锅,后娘就把我卖到江西嫁人,路上我才知道那个人是人贩子。”

“就是火车站那几个?他们一直在找你?他们没找你家吗?”陈江河不敢相信。

骆玉珠点头说:“找了,我偷偷跟着他们,看见我爹把卖身钱还给了他们。”

“那他们干嘛还找你呀?”陈江河有些诧异。

骆玉珠羞涩地说:“趁那人贩子睡着的时候,我偷了他的衣服,而且穿上他的衣服去见了买主,骗他要卖的人就在屋里睡觉,我跟买主讨价还价要了笔钱,把他悄悄地卖了。哼,他能卖我,就不许我卖他吗?”

“你把人贩子给卖了?”陈江河瞪大眼睛,无比惊讶地看着骆玉珠。陈江河起身,来回紧踱几步,显然很难消化刚才的话。“你把人贩子给卖了,也把我骗了,你这本事养活自己没问题啊。哪钱呢?”

骆玉珠咬住嘴唇:“我藏在桥洞那边的一个地方,之前我是怕你……没说。你陪我去拿,我分你一半……”

“我一分也不想要。金水叔从小教我‘仁中取义,义内求财’,这钱不干净,你饶了我吧!”陈江河拍了拍额头,感叹道,“我的天哪!我跟你吃糠咽菜苦熬这么多天,没想到身边就藏着大钱呢!”

“这是卖我的钱,又不是偷的抢的。”

陈江河无可奈何地说:“这是卖人贩子的钱好不好!你这人太可怕了!你怎么没把我也卖了啊!”

“你不值钱,没人买。为了你这个拨浪鼓,我差点被抓了。”骆玉珠愤愤地说。

陈江河被噎在那里,斜靠在柴堆上,两人怒视。

“不敢睡是吧?怕我把你给卖了?”那边骆玉珠扑哧偷乐着。

陈江河吓得忙闭眼,长叹一声:“你什么不敢卖啊。”

第二天一大早,天边的那朵小云渐渐迷漫成了一片白茫茫的云海,继而升腾起来,向四周扩散,慢慢笼罩了整个天空。零星的小雪飘落下来,顷刻间,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空中飞舞,呜咽的寒风怒吼着。霎时,暗黑的天空连同雪海打成了一片,一切都看不见了。陈江河警惕地猫在水渠上向四周张望,一边急促地催促骆玉珠:“快点!”

骆玉珠在桥洞里搬着砖头翻找着,不一会工夫,骆玉珠掏出一个小袋拿出钱来数了数,舒心地朝陈冮河笑了笑。

扁担、货筐、熬糖的锅一一摆在面前,骆玉珠异样的眼神看着陈江河。陈江河不厌其烦地交代:“这些换糖工具我都给你办齐了,里美山这房子我也跟人家说好,先租一个月。你以后就停驻在上溪里美山吧,这一带管得比较松,以后还可以去夏演鲤鱼山看看,那里更是天高皇帝远的,不过,你还是要小心。”

“你想走,你要抛下我?”骆玉珠眼泪突然涌出。

陈江河吓了一跳,说:“你现在又不缺什么……再说,我们俩本来就没什么关系,你一女的我一男的,刚才我还看见房东在那嘀咕呢。”

骆玉珠一把揪住陈江河的手臂,颤抖着说:“你是我哥不行吗?我不许你走,我分你一半钱。”骆玉珠慌乱地拿着钱,往陈江河手里塞。“我给你做饭,我给你洗衣服,我还给你唱戏,好不好?哥,哥你答应啊!”陈江河苦笑着,刮了一下骆玉珠鼻子,答应道:“哎!哎!”“天灵灵、地灵灵,我给我哥唱一首《北风吹》。”

北风那个吹

雪花那个飘

雪花那个飘飘

年来到风卷那个雪花

在门那个外

风打着门来门自开

我盼爹爹快回家

欢欢喜喜过个年

欢欢喜喜过个年

天籁之音划破了严冬的夜晚,几颗赤裸的星星可怜巴巴地挨着冻,瑟瑟发抖,几乎听得见它们的牙齿冷得捉对厮打的声音。煤油灯下,陈江河惊诧地看着桌上的菜。“歌唱得好听!炒菜手艺,这也是跟你妈学的?”

?骆玉珠端起酒,忽然收住笑,一脸严肃地说:“你知道这个小屋对我意味着什么,这是我妈走了以后,我骆玉珠第一次有家的感觉。苦日子很快就会过去的!江河哥,我谢谢你。”

陈江河迷迷糊糊中脱口而出:“玉珠,等我长大,能出去闯,还要三年。”玉珠顿时脸色发白,嘴里喃喃地说着:“一天都过不下去了,还要三年,还要三年!”这种苦日子还要过三年,对在苦难边缘挣扎的玉珠来说,好像是有点撑不住了!

陈江河嘴唇颤动,却没说出话来,看着骆玉珠一饮而尽。

“家,我从来没有过家。你知道我小名叫鸡毛吗?这是金水叔给我起的,还说迟早有一天鸡毛会飞上天去,可我怎么觉得这辈子也没有什么机会了,我们要穷到什么时候啊?我曾经想过,我爸我妈长什么样子呢?我做梦都想。金水叔说,准是穷得养不起我,他们才把我扔了,不然哪个爸妈能有那么狠心……我觉得自己就像鸡毛一样。”陈江河闭着眼晴仰头喝尽,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。

“不许哭!”骆玉珠突然一拍桌子,咬牙指着他,“我妈说过,男人不该随便哭的,你一哭身后的女人更没着落。她们找谁去?”

“我为什么哭?别人都不要我了,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?—你说得好,我不哭了,我这辈子永远不哭了。”

骆玉珠又倒好两碗酒,自己先喝干,然后像演员那样,跨步走上外面高一层的台阶上,把手一挥,清唱出《刘三姐》“只有山歌敬亲人”那段歌曲。唱到最后这句,陈江河竟然不约而同地一起唱起来:“山歌好嘞,好似热茶暖透心,世上千般我无份,只有山歌属穷人。”

歌声一落,陈江河鼓起掌。骆玉珠笑眯眯地,她没有藏着掖着,她觉得挺好的,自豪地说:“这算什么,我妈教的,她年轻的时候,可是去过乡文艺宣传队的。”

骆玉珠并没有停下嗓子,继续唱起婺剧:“绿袍金甲显威风,赤兔战马足腾空。腰挂三尺青锋剑,过关斩将立大功。我乃汉室关圣大帝是也,天官有令到来,召集众仙华堂庆贺。关平、周仓!”

陈江河起身将碗中酒喝干,大叫一声:“在也!”

小院里回荡着两人酒后撒欢的高吼声。“祥云彩雾,万道红。凡人间红尘变无穷,金乌去又来。大鹏傲长空,万古千秋春长逢……”骆玉珠尽管脸色通红,还是微笑着,拉着陈江河的手。她一直端坐着,不停地向陈江河解释婺剧的内容。

星星比任何时候都要多,又大又亮,它们既不眨眼,也不闪烁,是恬静的,安详的。陈江河睡在用稻草铺就的地上辗转反侧,难以入睡。陈江河悄然爬起,默默看着熟睡中的骆玉珠,眼中透出一丝怜悯,长长地叹了口气,然后轻手轻脚利索地将口袋里的钱取出,塞到骆玉珠枕下。

陈江河打开门,一阵凉意袭来,他不由地打了个寒战,迟疑了一下,回身拿出腰间的拨浪鼓,放在糖锅的旁边,没有回头,毅然转身走出小院。

骆玉珠沉浸在梦乡,露出了甜甜的笑容……

陈家村大队部门前的空地里,村民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,大队部门前堆着十几个拨浪鼓和几副货担。柱子、大光爹等人抱着头蹲在地上,陈金水身材枯瘦干瘪,脖颈上尽是深深的皱纹,腮帮上有些褐斑。他是个性格坚强的人,遇事不慌不忙,就算遭受再大打击,尽管悲愤交加却不畏惧,因为他知道:如果连他也倒下去,谁来保护自己的乡亲?他平时总是微笑着,不管在什么难题面前都是一笑了之,不会让任何人看出他的心事,免得别人担心。他保护乡亲和家人,哪怕遇到恶势力也永远不低头。

陈金水被巧姑搀扶着,怒视着柱子大光爹他们说:“被自己人抓回来总比被外面人抓到好!现在是啥时候了,你们还敢出去敲糖。”

“金水哥,那也不能等着穷死啊!咱这要啥没啥的穷地方,就指着这手艺吃饭呢。”柱子带着哭腔说。

“什么手艺?鸡毛换糖是惹祸的手艺!我刚放回来几天,你们还想让我再进去是不是?”陈金水说着扯开外衣,露出身上的伤,“你们还想让我再遭罪是不是?”

众人面面相觑,默默摇头。“鸡毛有消息没?是死是活谁打听到了?”陈金水看了一下众人不耐烦地问道。

“金水哥,我们知道鸡毛走了你心里不好受。你放心,这孩子聪明机灵,他福大命大,不会有事的。”

陈金水神色黯然,语调沉重低缓:“风声紧呐!最近,因为投机倒把罪,被判刑的越来越多。只要有口饭吃,我们就这样熬着,谁也不许再出去了。从今天起,敲糖帮算是绝了。”说罢,陈金水从怀里拿出一张已经老旧发黄的挑货郎像,他将画像点燃,转身不忍地丢向堆积在一起的货担和拨浪鼓,瞬间火烧了起来。

陈大光与巧姑站在陈金水面前,大光小心地说:“我们都问了,也都找了。金水叔,十里八乡认识的人我都问遍了,谁也不知道鸡毛去哪了。”

陈金水抽着烟袋陷入沉思。“爹,鸡毛哥不会有啥事吧?”巧姑含泪问。

“这孩子是咱敲糖帮老老少少带大的,这些年该学的本事都学到了,出门在外肯定饿不死。大光,再出去找找,哪怕知道去向也行。”

“哎!”陈大光点头。

“拨浪……拨浪……”远处突然响起拨浪鼓的声音。房屋里的人都是一惊,金水婶慌忙走进来:“金水,你听。”

陈金水满脸怒容,迈步冲出。“谁还这么大胆?不是拨浪鼓都被烧了吗?”巧姑也满脸疑惑。

随着“拨浪……拨浪……”声响起,村里的乡亲都走了出来,惊奇地望着摇拨浪鼓的骆玉珠。一群小孩正围着骆玉珠要糖吃,骆玉珠耐心询问着什么。

陈金水快步走来,柱子忙低声告诉陈金水:“外边来的!找陈江河!见人就问。”

陈金水一惊,停住脚步,转眼打量着骆玉珠。陈金水目光落在骆玉珠拿着的拨浪鼓上:“这拨浪鼓是谁给你的?”

身后陈大光、巧姑等人也围拢过来,骆玉珠吓得忙将拨浪鼓藏在身后。

“你哪里拿的拨浪鼓?”巧姑激动地问。

骆玉珠有些害怕地看着巧姑,梗起脖子说:“你管不着!”

巧姑上前就要抢,骆玉珠拼命躲避。陈金水大叫一声:“巧姑!”

陈金水拉开女儿上前,紧盯住骆玉珠:“你找陈江河干什么,你见过他?”

骆玉珠死死攥住拨浪鼓:“他是不是回来了?他在哪?”骆玉珠扯起嗓子向四周喊,“陈江河你这个骗子!你出来!”

陈金水皱着眉愤愤地说:“把这拨浪鼓拿回来!把她赶出村去。”

几个人上去,生拉硬扯地将拨浪鼓抢到手,骆玉珠连咬带抓。陈金水接过拨浪鼓,用力一扯,鼓线断了,鼓被抛到地上。

陈金水刚要踏上脚,骆玉珠大吼一声:“我死给你看!”

陈金水转身望去呆住了,骆玉珠已经掏出刀顶在自己的脖子上,全陈家村的人都被这女孩的疯狂惊呆。骆玉珠含泪颤抖着说:“你要把那拨浪鼓毁了,我就死在你们陈家村!”

几个人慢慢后退,陈金水诧异地打量,也不敢再动。骆玉珠捡起拨浪鼓,挑起担子快步离去,巧姑追了上来:“哎,你等等!”

骆玉珠挑着担子停住脚步,咬着嘴唇不语。巧姑一边喘气一边上前:“姑娘,你是在哪里见到陈江河的?我们也正在找他,你这拨浪鼓是他给你的?”

骆玉珠点点头说:“他以为把这留给我就不欠了?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?”心里恨恨地骂着。

“他欠你什么呀?”巧姑惊呆,上下打量了骆玉珠一番。骆玉珠脸一红,挑起货担快步逃走,回过头又说了一句:“你要见到他,带句话,他跑不掉的!”

巧姑目瞪口呆看着骆玉珠远去。

坐在火车上,窗外是飞舞着的雪花。脑子里装着曾经的每一个人、每一件事,和火车一同上路了。往事,故人,都随着陈江河的脑子,铺满了流浪的轨道。陈江河紧裹外衣,一边小心躲避着列车员的巡视,一边逐个问座位上的人:“茶叶蛋要吗?糖要吗?义乌红糖熬的!”陈江河如此大胆的举动,引起了邻座带黑边眼镜学生模样的人注意,他看见陈江河脖子上挂着一个褡裢,左边鸡蛋右边红糖,心中不由一乐。

“小兄弟,糖怎么卖?”

陈江河连忙凑上前:“五分钱一块,拿东西换也行。”

学生笑眯眯打量他,从兜里掏出五分钱、一支笔、一块糕摆放在手心,抬头等着他选。

陈江河怔了怔,也笑起来,拿出一块糖放到学生手心,将笔取走。

“你是义乌来的?”学生一边端详,一边把糖含在嘴里。

陈江河刚要说话,列车员又从另一车厢走来,他慌忙要逃,被学生按住,将自己的衣服抛向他,又使了个眼色。陈江河会意,用衣服盖住胸口的褡裢装睡,列车员看了他们一眼就走了过去,脚步渐远。陈江河慢慢睁开眼,学生微笑,伸出手:“我叫邱英杰,也是义乌的。”

“谢了。”陈江河怔怔地瞧着他,慢慢伸出手握在一起。

“我们义乌已经很少有人干这个了,你不怕被抓吗?”

“你知道我叫什么吗?鸡毛。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贱的了,我怕什么。”陈江河满不在乎地哼了声,起身就走。邱英杰一把攀住他的胳膊:“糖是你自己熬的?”

陈江河点头,眼睛却不停地看着其他车厢。

“鸡蛋呢?”

“从乡下鸡毛换糖换的,自己煮了上车卖,赚个差价。”陈江河低声说。

邱英杰用欣赏的目光说:“你挺懂经济学的嘛,赚回的钱再去熬糖,这样慢慢积累,可车票的成本怎么解决呢?”

陈江河苦笑:“老乡,别再问了,我都是逃票的,不能被他们抓住……你到底是干啥的?”陈江河拿出一个鸡蛋塞到他手里,便匆匆挤向下一节车厢。

火车临时停车,邱英杰站在站台呼吸新鲜空气,看见老乡陈江河从远处车厢跳下:“哎,老乡!卖完了?我刚刚还纳闷,你不会跟这车到北京去吧。没想到你是四海为家,随时下车啊。”

陈江河不好意思地笑笑:“只能搭一段,再长就躲不过去了。您去北京?”

“我在北京上大学,前年恢复高考,我算是幸运地赶上了。”

陈江河面露羡慕:“大学生,了不起!”

邱英杰爽朗地笑起来:“了不起的是你鸡毛啊!活学活用经济学,上车下车如囊中取物。你大名叫什么?”

陈江河愣了愣:“我叫……陈江河,你刚才说的什么经济学?”

“那你先回答我,为什么不要钱,却换走我的一支笔。”邱英杰笑着问陈江河。

“因为这笔在乡下是稀缺物,我可用它换更多的东西。而且,我叔要我用笔学本事。”

邱英杰赞叹地点头说:“这就是经济学。以物易物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,要求每两种物品之间都有一个交换比,马克思就讲过这个问题……”

陈江河依然一脸懵懂,眼里闪动着好奇,还有求知的欲望。

列车鸣笛,两人同时掉转头看去,乘务员已经上车。邱英杰遗憾地笑笑:“老乡,我得上车了。我们有缘再见,到时我再给你仔细讲!”

陈江河忙挥手,看着邱英杰进车厢。

渐渐地火车开始行进,邱英杰刚落座,陈江河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车厢口。邱英杰无比惊诧地打量着他,陈江河不好意思地笑笑,坐在对面。“怎么逃票?逃票是需要胆量、速度和计谋的!”“进站时,我从车站旁边很少有人知道的小路斜抄过去,乘人不备翻过围墙,钻过火车底下,快跑攀上站台。出站时更简单了,我就找一个侧门,翻过围墙就可以出来。各地火车站结构都差不多,多坐一站对我来说是常事。”

邱英杰会心地笑起来……

陈江河与邱英杰站在过道上,列车员走过来打量着,两人大气也不敢出。

邱英杰笑着轻声说:“哎,在车上你就这么逃避检票啊?”

“我有好多招呢,周围的几趟车我都上遍了。你接着讲,什么叫交换比?”

“当人家拿出鸡毛,挑选想换物品的时候,你的脑子里就要快速算出值不值。比方有一个老太太,就喜欢一个什么头绳发髻,怎么办?她拿出来卖的鸡毛成色如何、值多少,得马上给它定价,这才是鸡毛换糖的关键。”

“对对对!我跟老一辈出去的时候,都让我来估价货换得值不值,金水叔说我算得最准。”陈江河不好意思地笑起来。

“这就说明你有极高的经商天赋。我们的祖辈鸡毛换糖时,根据客户的偏好和他们提供的物品,会随时调整各种小商品对各类鸡毛和劳务的相对价格,我们必须精确到厘!敲糖帮走遍四方,对各地的物产极为了解,可以凭直觉敏锐地抓住所有的差价,你我义乌人的血脉里早就有这种遗传基因!”邱英杰连比带画地说着。

陈江河半张着嘴听得入神……

在陈江河眼里,火车可爱又可恨,它让人欢喜,也让人流泪;它载得人载得物,也经常装载着梦想,唯一载不动的就是离愁别绪。眨眼间北京站到了,在熙攘的人群中,陈江河帮邱英杰将行李提到站台。广播里也响着:“欢迎来到首都北京。”

邱英杰感慨:“真没想到你一路把我送到北京,如果以后我把这件亊讲给别人听,有谁会相信啊。江河兄弟,既然到了北京,倒不如我带你在北京好好转转。”

“不了,英杰哥,我是跟你学了一路。将来总有一天我要翻身,会堂堂正正地跨进北京!”陈江河深深吸了一口气,转头用异样的目光,自信地扫视了一眼车站。

“会有这么一天的,等我回义乌一定去找你。”邱英杰转身走了几步,想起什么调回头:“江河兄弟,我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。你说你讨过饭、住过桥洞,像你这样的年纪,这样的身世,还有啥放不下的,就该凭你的生存能力天南海北地转动,敲糖帮赚的是什么?光是钱吗?咱的祖辈最远到过河北、辽宁,你应该有超越他们的想法。”

陈江河呆住,若有所思:“我还能去哪?”

邱英杰神秘一笑:“世界可大着呢,兄弟!铁路线算什么,只有借着太平洋和西伯利亚的狂风,你这鸡毛才能飞上天去。记住我的话,兄弟记得按这个地址给我写信,三年以后我们义乌见。”邱英杰大手一挥,头也不回地远去。

陈江河完全被震撼住了,一动不动地望着邱英杰的背影:这个人的眼界开阔、谈吐不凡、举止潇洒—真了不起!

每逢初一、初四、初七,是陈家村集市日,因为针线、纽扣、发扣、板刷等小商品需求众多。盘溪桥边晒谷场上,提篮叫卖小商品的商贩已达二三十人,为逃避打办、工商,商贩只得像游击队员一样在陈家村汽车站、街头转悠。

骆玉珠非要等到陈江河不可,就从西乡来到东乡,在陈家村租房扎下了根。她发现贩卖针线、纽扣、玩具、板刷等小百货更有利可图,就加入了批零兼营的游击队中。她从温州、杭州批货,在陈家村提篮叫卖,篮子里只装样品,货物藏在租房里,便于拎起篮子,逃避市场管理人员。

火车头愤怒地喷吐着发亮的火星,沉重地喘着气,沿着铁路呼哧呼哧地驶向了夜色苍茫的远方,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,拖着几十节车厢,穿行在浙赣线上。骆玉珠干练机警,在说笑的人群中像泥鳅一般来回穿梭。

角落中堆着几个麻袋包,骆玉珠警惕地看看两旁,扒开车窗向外眺望。

远处黑暗中有手电筒亮光在晃动,骆玉珠趁人不备抱起一个麻袋包向车窗外抛了出去,接着第二个、第三个麻袋包也从列车车厢抛到了铁轨外。

早已接站等候的冯大姐等女子纷纷跑上,抱起麻袋包……

火车停靠到义乌车站,骆玉珠一身轻松地跳下车厢。大光爹带着几个巡查人员正虎视眈眈看着下车的人员,他们每人胳膊上都戴着“打击投机倒把”的红袖套。骆玉珠不慌不忙装没看见,大光爹挡住去路。

“骆玉珠,这趟去金华没带点东西回来?”

“被你们陈镇长逼得穷成这样,能带啥呀!”骆玉珠一脸茫然。

“没撒谎吧?”几个人轻笑起来。

骆玉珠拍拍身上摊开双手:“你们搜。”

“不用了,你回去写份检查吧。明天交到镇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。”

“凭什么呀,你们?”骆玉珠瞪眼。

“就凭这个!”

骆玉珠看到冯大姐等女子欲哭无泪地从站台深处走了过来,双轮车上是那几大麻包的货物,骆玉珠傻眼了。

大光爹冷哼:“我们陈镇长早就看透你耍这套把戏了!快进站的时候卸货,唱红灯记呢你们。骆玉珠你就是孙猴子,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!告诉你,我们在义亭、苏溪、大陈也都撒下了天罗地网。”

“陈金水,你不得好死!”骆玉珠急忙扑上前去抢双轮车上的货,却被两个带红袖套的民兵架住了。

“谢书记刚上任几天就来我们陈家村视察,说明对陈家村的重视,今天谁也不许给我出娄子,后溪街弄堂里那些摆摊的一定要清理干净。”镇长陈金水正严肃地吩咐工作人员。

“陈金水,陈金水你出来。”门口传来叫喊声。

门外响起柱子的拦阻声:“你不能进,再闹,我真的把你抓起来了。”

“你抓呀,今天新书记来,有本事你们就把我绑上。”骆玉珠无畏无惧地叫嚷着。

陈金水铁青着脸推门出去:“骆玉珠啊骆玉珠,就你胆大是不是?你投机倒把还敢叫嚣,你少跟我在这撒泼,我就割你的资本主义尾巴!怎么了?今天要是造成坏影响,我跟你没完,把她拖出去!”

骆玉珠被柱子等几个人架起来,跳脚大骂。“陈金水,别人怕你,我才不怕你。为什么要抄我们的摊?前两次没收的还没还我,今天我刚进的货又被抄没了,你让我们怎么活?陈金水,当年你还不是带着大家鸡毛换糖,现在人模狗样了……”骆玉珠气势汹汹地叫嚷着。

“镇长,县里电话来了!”陈金水眼中冒火地走进办公室,拿过电话:“喂,我是陈金水,谢书记到哪了?什么,他先去车站接人?还有更大的领导要来吗?”

门外几个女子围坐在愁眉不展的冯大姐身旁唉声叹气,骆玉珠兴冲冲地走了过来:“冯大姐!”

“玉珠,怎么样?”众人忙起身眼巴巴看着她。

骆玉珠咧嘴一笑:“陈金水脸色气得跟猪肝似的,待会等那书记来了,他准带人堵我,你就按咱说好的……”骆玉珠拢过众人,低声交代起来。

“那咱就这么办,我倒要问问那个书记,给不给我们老百姓活路。玉珠,你可要小心。”

骆玉珠大大咧咧一摆手:“放心吧大姐,与陈金水斗我有经验。”

邱英杰和另两个大学毕业生背着行李下车,紧紧握住谢书记的手。“谢书记,您怎么会来接我们?”

谢书记微笑:“我哪能不来呢。你们毕业,放弃了留在大城市的机会,主动回家乡工作,几位英才是我求都求不来的金凤凰啊!”谢书记拿过邱英杰等人的行李,亲自放上车去。

两辆车向镇政府驶来,邱英杰坐在谢书记身旁,往车窗外张望。谢书记拉住他的手:“你这个高材生,听说大学留你任教你都不干,非要闹着回来?怎么想的?”

“谢书记,鸟飞得再高也得归巢啊。何况我还跟一个人有个约定呢,三年后在义乌相见。此人才是义乌真正的金凤凰啊。”

“谁啊?”谢书记饶有兴趣地问。

“我先告诉您他的名字吧,鸡毛。”邱英杰深情地看向窗外,嘴角带着笑意。

车在镇政府门前猛地刹住,骆玉珠挡在车前,司机刚要开窗痛骂,被谢书记按住。

“谢书记!给我们口饭吃!”

邱英杰好奇地看着车外的一幕,陈金水已带人从人群中挤出。“陈金水,谢书记体察民情,你不让我见谢书记是什么意思?”骆玉珠边后退边叫着,将陈金水等人引开了。

“谢书记,您可要给我们做主啊!”谢书记刚推开车门,冯大姐便迎上前去,谢书记请冯大姐一道走进了镇政府大门。陈金水停住脚步回头望去,被吓得目瞪口呆,忙转身跑上来:“书记,谢书记。”

骆玉珠得意地推开大光爹等人,笑了起来:“咋样,我这回筋斗翻得不错吧?”

陈金水烦躁不安地背手在会议室门前来回踱步,手下站在一旁面面相觑。会议室的门打开时,谢书记与冯大姐走出,身后跟随着邱英杰。陈金水忙迎上:“谢书记,我工作没做好……”

谢书记没搭理他,握着冯大姐的手说:“你回去给大伙带句话,要相信政府,你反映的情况容我想一想。”谢书记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身后的邱英杰,“金鹁鸪,银鹁鸪,飞来飞去飞义乌。你们几个孝子颜乌归巢回家,这个巢远非你们想象啊。”

陈金水边擦汗边道:“谢书记,这背后是有人捣乱,她们是一个投机倒把的团伙!我一定严查!”

邱英杰会心一笑。陈金水不明所以,也跟着赔笑起来。

冯大姐走出大门,早已等候多时的女子忙拥上来七嘴八舌地问:

“怎么样?谢书记说什么了?”

“冯大姐,谢书记答应还咱货了吗?”

冯大姐神色茫然:“让咱们再等等,他要想想。”众人求助的目光看向骆玉珠,骆玉珠紧咬嘴唇思索着。冯大姐无奈地说:“玉珠,譬如咱们投机倒把被抓进去吧,毕竟咱人没事。要不,你去跟陈金水服个软吧。”

夜空下,静穆的陈家村,间或有凉凉的夜风吹过,掠过树和房子,飒飒作响。骆玉珠提着一篮鸡蛋走进陈金水家门,金水婶正在做饭,她直起腰看着进门的骆玉珠。“婶,陈镇长回来了吗?”骆玉珠挤出笑脸。

金水婶无奈地长叹一声,看看屋里,挥手示意让骆玉珠离开。

“陈镇长,骆玉珠赔不是来了,这几个鸡蛋给您补补身子。”骆玉珠倒大大方方地说。

陈金水在屋里骂:“把门关上!是谁家的狗没拴上,窜进来汪汪乱叫的。”

骆玉珠憋住气,金水婶好意地挥挥手,近乎哀求地劝她离开。

骆玉珠不慌不忙走到窗前:“叔,我叫您声叔,今天拦谢书记的车也是没办法,我就指望着摆个小摊过日子呢。金水叔,您大人有大量,您好歹松松口,退我们一批货?”

“我后悔啊!太心慈手软啦!如果早把你们抓起来,也就没这些窝心事了!”

“请您看在陈江河的面子上,放过我这一次吧,他当年的命就是您捡回来的,您就放我一条活路吧!”骆玉珠含泪看着陈金水。

陈金水阴沉着脸,指着骆玉珠:“滚,别在我面前提陈江河,你配提他吗?你别再在这里害人了,我怕你,我求求你行不行,你守在这三年图的是什么?陈江河回不来,就是回来,他也看不上你!”

骆玉珠呆呆地看着陈金水,提着鸡蛋转身向院外走去。

“痴心妄想!见谁都打听他消息,天下哪有这么不害臊的女人!”陈金水身后骂道。

走到门口的骆玉珠听到陈金水的话,回头将一篮子鸡蛋猛地朝陈金水丢了过去,鸡蛋砸到墙上向四周飞溅。

……

“上面要严厉打击各种投机倒把活动,像鸡毛换糖、街头摆摊这样的经商活动,是投机倒把,是资本主义的尾巴,我们应当给予坚决的打击,应当毫不留情地割其尾巴!怎么还能鼓励呢?”会议室中传来激烈的争吵。

冯大姐与骆玉珠紧张地坐在会议室走廊里的椅子上,骆玉珠察觉到冯大姐的不安,暗暗攥紧她的手。

会议室里谢书记一脸地波澜不惊,抱着胳膊扫视着每一个人,目光落在埋头记录的邱英杰身上:“小邱啊,你这个北京飞回来的高材生怎么一言不发呢?”

“谢书记,各位领导,我回来这几天在我们义乌做了几天社会调查,尽管我们在抓紧封堵治理,做小商品交易的老百姓不是越来越少,而是越来越多了。”邱英杰看了眼谢书记,谢书记的目光支持他继续说下去,“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,为什么我们义乌自古有鸡毛换糖做小买卖的传统,即便批资本主义最激烈的那几年,义乌始终没断过摇着拨浪鼓鸡毛换糖搞经营的历史,甚至一些大队、生产队、公社干部亲自带队外出了。”

陈金水紧张地瞪着邱英杰,一拍桌子:“胡说八道!你听谁说的?那时你还是个娃娃!”

谢书记端起茶杯,轻描淡写:“陈镇长,干嘛这么激动,是不是你也带过队啊?”有人低声窃笑。

邱英杰镇定自若地说:“问题出来了,为什么鸡毛换糖在我们义乌像野火春风,你怎么打、怎么禁、怎么赶,它就是断不了根呢?我看是市场的春风从民间吹来了,它蕴涵着天地之间的正气,有和风柔雾,又有攻势凌厉的疾风暴雨。老百姓告诉我一句话:穷到头了,自然就得想办法求活命了!”

众人鸦雀无声,邱英杰深吸一口气:“当年我去北京求学的列车上,曾经遇到了一个小兄弟,他给我深深地上了一课。对了,就是从你们陈家村走出来的,他叫陈江河,小名鸡毛。”

陈金水无比震惊地看着邱英杰,众人面面相觑。

“他凭着鸡毛换糖以物换物练就的本事,这些年从东北走到了海南,从上海走到了西北,成了名副其实的全国通。我始终记得,那年他肩上背着袋子,挤进车厢的样子,左边是鸡蛋,右边是红糖,一路跟我聊到了北京。从那一刻起,我真正见识到了我们义乌人的生命力。正是这个身影告诉了我,回来是值得的!只要给点春风,给一点机会,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,凭着他们的睿智和勤奋,就不会再穷下去!”谢书记带头鼓掌,开会的干部跟随鼓掌,陈金水恍然若失地呆坐在那。

会议室门外的骆玉珠慢慢站起,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激动的目光闪动着晶莹的泪水,呼吸急促起来。

谢书记示意邱英杰坐下,扫视众人:“大家都知道那天拦车的事,那个冯大姐跟我诉苦,说我们义乌人祖辈穷,穷就穷在人多地少田又薄。可为什么还能在此生活繁衍至今呢?就是义乌人会经商。她叫我别小看这鸡毛换糖,它教会了义乌人敢闯、肯吃苦的本事。我谢某人没敢小看!我就想人家过大年欢天喜地的,我们义乌货郎却在冰天雪地里走南闯北,没日没夜,一脚滑一脚蹿地翻山越岭,挨家挨户去用糖换鸡毛、换鸡内金。回来后将上等的鸡毛出售给国家,支援出口,差的直接用来做地里的肥料,把鸡内金卖给医药公司,自己呢赚回一点小利,这样利国又利民的经营,怎么可以说成搞资本主义,当资本主义的尾巴割呢?”谢书记激动地拍起桌子,邱英杰眼中闪动着光亮。

会议室内一片寂静。谢书记继续说着:“刚才邱英杰同志提到的那个鸡毛,那是个传奇人物啊,要想办法把人家请回来,我希望有一天鸡毛这样的义乌人越多越好。今天我也把拦车的两个当事人请到了这里,一个是冯大姐,一个是骆玉珠。请她们进来。”

骆玉珠与冯大姐走进会议室,干部们转头打量着她们。陈金水的目光顿时变得复杂起来。

“那天你们问我这个做书记的,能不能把扣押的货还给你们?我说容我再想想,因为我这个书记也难一言堂啊!今天就让参加会议的所有同志一起做个决定吧,同意归还的请举手!”谢书记带头高举起手,邱英杰毫不犹豫地举起来。

“天下的事再大,也大不过老百姓要吃饱肚子。”谢书记一锤定音。他的目光扫过去,县长、副书记、副县长零零落落地举起了手,所有干部陆续举起,陈金水撑到最后无声地叹了口气,也慢慢举起手。

见此情景,骆玉珠与冯大姐眼中都闪动着激动的泪花。

会后,邱英杰将手写的通告贴到墙上:“……允许农民经商、允许从事长途贩运、允许开放城乡市场、允许多渠道竞争。1982 年 8 月”人群立刻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,个个面露惊喜,议论声、欢呼声、掌声此起彼伏。邱英杰挤出人群,骆玉珠一把揪住他,掩饰不住激动地问:“邱同志,当年您在火车上真的遇见过陈江河吗?他现在在哪?”

邱英杰神秘一笑:“按约定他应该已经回来了,但谁也找不到他。”

骆玉珠眼中充满了惊喜和困惑……

“善于等待的人,一切都会及时来到。”巴尔扎克的预言在陈江河身上得到了印证。像盯守猎物的雄鹰一般,蹲在仓库对面眼巴巴守望的陈江河,终于等到了王厂长出来:“王厂长,王厂长!”

王厂长无可奈何地看着陈江河:“又是你啊。”

陈江河赔笑着:“你们厂里这些棉纱头当作垃圾卖太可惜了,我再加点钱,这仓库里的货我全都包了。”

“我们是国营单位,小伙子!当垃圾卖我不会犯错误,卖给你再挣钱我也是有风险的!”

陈江河从口袋里拿出通告:“有啥风险,您看看上面的精神都下来了,允许鼓励个体经营,今天刚出的,我就抄了一张给您送来。”

“这样吧,既然上面有政策,我们回厂得开会讨论一下,你回去等信吧。”

陈江河握住他的手:“谢谢,谢谢王厂长!”

一辆拖拉机满载货物从村口开来,乡亲们纷纷好奇地眺望着,陈大光蹦了起来。

“鸡毛!鸡毛哥回来了!”村里的年轻人已经将拖拉机团团围住,陈江河跳下与陈大光用力拥抱。

“鸡毛哥!”巧姑激动地冲上前。

陈江河将她抱起兜了一圈,陈大光用异样的神色看着陈江河,站在一旁憨笑。陈金水在家中听到喊叫声,身子也猛然一颤,连忙来到院门口。柱子一脸坏笑:“金水哥,你家女婿回来了!”陈金水用烟袋一抽柱子后脑勺,众人哄笑。

陈江河走到陈金水面前,百感交集地叫了声:“金水叔,你身体咋样?我看您头发都白多了。”

陈金水上下打量着陈江河,眼中闪动着晶莹的泪水,说不出话。“回来好,回来就好。”他俩紧紧地抱在一起。

两个酒盅碰到一起。陈江河双手举着杯,郑重其事地说:“叔,婶,巧姑,这些年鸡毛无论在哪,都梦见你们,想你们。今天可算回家了……”

陈金水一饮而尽:“喝,倒上!”

巧姑甜甜地笑着倒酒。

“你少喝点吧。你叔这两年总是犯病,赤脚医生都不让他沾酒了。”金水婶按住女儿手中的酒壶,瞪着男人。

“怎么啦?”陈江河关切地问。

“没啥事,甭听她瞎吵吵,喝!”陈金水又一饮而尽,“倒满!咱孩子回家了,我以为我这辈子见不着鸡毛了……我今天就是喝死也知足了!懂吗?”陈金水带着酒劲,一把抢过巧姑手上的酒瓶。

陈江河感动地看着金水叔。

乡亲们挤满了院子,陈金土说起了顺口溜:“金水哥,忠厚侬,口碑好,好心有好报!”

陈江河在调试着电视机,所有期待的眼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。陈大光焦急地问:“好了没有?”陈金水与村里的老者坐在第一排,紧张地盯着屏幕。陈江河神秘地转身扫视人群,微微一笑,按下开关。屏幕里出现图像,传出了激昂的歌声—“昏睡百年,国人渐已醒,睁开眼吧……”

所有人的目光都是那样的惊奇和喜悦,陈江河含笑深情地凝望着黑压压的乡亲们。陈金水竟慢慢起身,避开人群走出院子,陈江河一愣,呆呆地看着他的身影。

陈金水独自坐在树下,心事重重地抽着烟袋。“金水叔,咋不看了?”陈金水抬头招招手,示意他坐在身旁。他仔细端详陈江河:“长大了,不是当年毛头小伙了。跟叔说实话,在外面讨过饭没有?”

陈江河迟疑了一下,默默点头。

“苦了你了,孩子。这些年叔天天盼着你回来,叔拿你当儿子养啊!你走那天早晨,叔的心像剜了一块肉一样……”陈金水再也说不下去,陈江河也眼睛湿润,紧紧攥住金水叔的手。

“你一共写了三十一封信,叔都给你留着呢。你在外面混得好,叔打心眼里高兴。”陈金水突然老泪纵横。

“叔,县里的情况邱英杰都跟我说了。这次回来我想带着乡亲们一起干,我准备了两份礼物,一份是电视机,一份是我在国营厂……”

陈金水意味深长地看着陈江河说:“鸡毛,明天一早你还是走吧。你的大名已经在义乌传开了,就因为你这个名字,县委会吵得一塌糊涂,很多领导都拍了桌子。你说这是好事啊还是坏事?”

“当然是好事了,准是邱英杰替我宣传的。”陈江河释然一笑,蹲在面前,“叔,现在可不比当年了,你没看到县里刚下的通知吗?鼓励我们放开手脚,你不是说过鸡毛总要飞上天的吗?”

“这是祸!枪打出头鸟知不知道?利用你给人背大刀呢,小心有人抓你!我跟其他各县的朋友也打听了一圈,谁也不像我们义乌这么大胆。要我看,这谢书记待不长。他一走,先整的就是你,还有那个乱放炮的邱英杰!你明天一早就走,等这里的人把你都忘了,你再悄悄地回来。”陈金水忍耐不住地说。

“叔,这次真不一样。您要是去南边走走,就不会有这种担心,人家的胆子比我们还大呢。”

陈金水拉住陈江河的手,近乎哀求:“你还是走吧,孩子!相信叔,叔吃的苦头多,叔不想看到你被抓进去。”

金水叔苦笑着,指着小院子两壁劝道:“磨炼忍性,养精蓄锐;光明磊落,胸不藏奸;隐忍蛰伏,随机而动。”

“金鹁鸪,银鹁鸪,飞来飞去飞义乌。北金山脚栽梗蒲,大蒲小蒲都摘了,剩点蒲蒂请货郎……花花家狗咬围裙,围裙咬个缺,裁衣师傅补弗转。”这是一首陈家村流传最广、最具地方特色的民间歌谣。“我每时每刻都想着回义乌老家啊!”在这种失落的氛围下,陈江河怔怔地注视着金水叔,不禁哼起这支歌谣来,眼睛微微地湿润了。

月色如水,月光似镜,把陈家村照得一片雪青,陈金水辗转反侧,撑起身。婶埋怨说:“你今晚还睡不睡?瞧,鸡毛一回来,你这折腾劲。”

“睡你的!”

陈金水披上衣服轻手轻脚走到旁边屋里,推门进去。陈江河已经沉睡,没有察觉。陈金水默默坐在床边,轻轻拉上被角掖好,看着陈江河。

陈金水激动地抹着泪水,可泪水却不停地流着。

邱英杰敲门进来,谢书记正一脸严肃地听着电话:“如果这个通告出任何问题,我们班子承担一切责任。您放心……”谢书记挂上电话,疲惫坐下,朝邱英杰苦笑了一声。

“又是上级,又是退休的老领导,都来询问通告的事,言辞激烈啊!”

“我这边也遇到不少情况,正想跟您汇报。”

谢书记拍着额头:“说说。”

“国营食品厂要我们关停佛堂、义亭镇农民办的火腿厂,理由是金华火腿在过去几十年里一直是由国营食品公司独家经营的,农民无权参与。”

谢书记起身来回踱步,恼火地说:“金华火腿是金华人民创造的,不是食品公司创造的。农民发明了火腿,哪有没有加工火腿权利的道理?至于质量,谁达到标准要求,谁就能卖!”

邱英杰点头赞同,又说:“还有国营棉纺厂打电话询问,有人想把准备废弃的棉纱头承包买走,问我们可不可以开这个口?”

谢书记哭笑不得:“就这种事还要犹豫不决,打电话跟县里请示?这不成小脚老太太了!”

“我马上回复。”邱英杰转身向外走。

“英杰,”邱英杰在门口停住脚步,“谢书记,您还有什么事?”

谢书记苦笑:“现在后悔没有留校当老师了吧?”

邱英杰笑着摇了摇头:“不后悔,我觉得义乌这个大课堂更精彩。”

谢书记欣慰的目光看着他出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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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 END 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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