鸡毛飞上天-第16集

陈金水拄着拐杖,凝视着义乌市政府大院墙壁上那一个个栩栩如生的青铜雕塑。排头是抗倭保国的戚家军(就是义乌兵)群像,两翼则分别排着中国维摩禅祖师傅大士、“初唐四杰”之一的骆宾王、北宋抗金名将宗泽,南宋以实心行实政、以清简传家风的理学家徐侨,元代“儒林四杰”之一黄溍、金元医学家朱丹溪、精忠报国的王袆等历史名人。这是一块喜欢抗争命运的土地。每当国家危亡时,义乌人总是刚正勇为,充满血性,不埋怨皇天,不怨恨朝廷,最先站出来保家卫国,不惜牺牲自己。

邱英杰推车从政府大院办公室出来时,看到陈金水已拄着拐杖在大樟树下等他了。陈金水自言自语,好像是在研究义乌市树香樟。

市政府里这棵香樟有近千年的历史了,一直郁郁葱葱的,从邱英杰记事起就一直存在了。现在这棵樟树的树根处,起码要六个成年人手牵手才抱得过来。香樟树圆润连绵、俊秀飘逸。树冠延展着,枝繁叶茂,展观着雄浑之势,在天空中画出了优美的曲线。

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,这棵樟树的一些枝干开始枯萎,树皮开始松软,樟树的生命受到了威胁。这让一些把香樟树看成是义乌景观树、风水树的老人心急如焚。因为樟树枝繁叶茂代表着义乌财源广进,四季发财。

邱英杰调侃道:“金水叔,你这样认真,是不是被樟树精给迷住了。”

“樟树要挂盐水,如果这样死掉也太可惜了。”陈金水自顾自地说。见邱英杰正打趣自己,陈金水埋怨起来,“等你很长时间了,怕干扰你工作,没进去找你,谁能想到你下班那么晚。”

“政府工作非常累。白天跟着书记、主任到处调研,晚上 8:00 左右开始写材料,处理相关文件,经常半夜两点左右才下班,回去睡到第二天早上 8:00 又继续,基本上天天都这样。”

两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,金水叔老谋深算,突然来访肯定有事。果不其然,陈金水不由分说,把邱英杰拉到了家里。

陈金水摆好棋盘做出要过棋瘾的架势。可邱英杰哪有心思下棋啊,很多人头脑发热了,没有底线了,外面传说义乌都要成为假冒伪劣的代名词了。加上三角债的事闹得人心惶惶,因为搞批发靠的就是用资金来当做血液流动,如果都打白条欠钱不给,义乌商户生意怎么做?

下了两步棋,邱英杰就烦躁起来:“金水叔,这棋改天再陪您下吧。我还得组织人力帮商户催款要债。”陈金水笑眯眯道:“我知道你烦,当年我们鸡毛换糖,总是说得人家高高兴兴地把东西换给你,你还有钱赚,这是本事。可也不能说瞎话,不能骗人家,好的说成坏的,假的说成真的。

“你放心,义乌不会,陈江河他们也都有脑子,不会欺骗客人,毕竟他们流的是挑货郎的血。

“今天把你这个大主任请来当然不是为了下棋,而是为了商量抵制假货的事情。我跟几个村镇的老人商量了一下,光靠你们政府那几个人是管不住的,你们巡查过去他就把货藏起来,人刚走,假货又搬回台面上了,是不是?”

邱英杰刚听说过,陈金水关起门来一门心思养鸡,不管大事了。可现在看来也不尽然,至少市场的事还是挺关心的,也摸得灵清。邱英杰不由得感动起来:“叔,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。美国 CBS 称,他们在采访时发现,执法人员与造假者关系亲密,严打行动像猫鼠游戏,政府官员的亲友大多在经商,不可能靠他们打击假冒伪劣。您能出山帮我们太好了!商城里你盯着,希望能抓住造假者;我帮他们去外面讨债。双管齐下,义乌市场就有救了!”邱英杰向金水叔伸出双手,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。

陈金水拄着拐杖,胳膊上戴着红袖标,老头出现在商铺过道中,他还不时地举起拐杖指点:“假货利大,可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们不能做!如果大家都卖假货,义乌市场的信誉也就没有了,这不是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?这断市场财路、断子孙钱路的事情可千万不能做呀!”

大光爹看到陈金水朝自己商铺走来,探出来的头忙缩了回去,假装在清理商铺,轻声冲旁边的人说:“这个死老头,唠叨个没完,真讨厌!”陈金水闻声回头,大光爹忙缩脖屏息,随后又干脆趴到了货箱上。

陈金水不理大光爹,走到陈江河的摊铺前,停下了脚,大声喊道:“巧姑,给我搬把椅子来!”

巧姑不吱声,陈江河上前一步,搬起椅子送到陈金水面前。“叔,放哪?”

“就这。”陈金水一脸严肃,举起拐杖指指过道尽头。

“爸,你成什么了?”巧姑看不惯她爸爸这样霸道。“成什么?门神!”陈金水不以为然,稳稳地坐在过道尽头,要陈江河打开车上的货接受检查。陈江河忙搬过一箱打开封条。“叔,我们的货没假的。”“有假没假,先打开检查了再说。”冯大姐鬼鬼祟祟地背着货物走来,看到陈金水像门神一样地开始盘查,惊慌失措地转头就跑,没跑出几步却又停下,原来每个过道口都坐着一个老人在检查货品。

政府部门也行动起来了,邱英杰带着工作人员到货运站检查,一件件假货让邱英杰触目惊心。一位商贩被带到邱英杰面前,一脸冤枉:“邱主任!我们排起来是亲戚,我也上当了,您看跟真的一样,不用根本不知道是假的!”邱英杰也认识他,都是亲戚朋友,平时见个面都打招呼的,对这些亲友可不能含糊,自己心一软,事情就难办了。“你们从哪进的货?假货多了,义乌市场不就成垃圾市场了?”商贩面面相觑,不敢说话。突然,邱英杰感到一阵疼痛袭来,他站立不稳,只得扶墙坐下,随同的工作人员急忙把邱英杰送到了医院

医生一脸为难地看着邱英杰,邱英杰却很平静。“还是打电话叫你家属来谈吧。你就在医院住下吧!”

“我就一个女儿,医生,有什么情况您跟我直说,我扛得住。”邱英杰淡然一笑。医生看着邱英杰,叹了一口气:“癌细胞已经扩散。这是具体的报告,你自己看看。”邱英杰愣了一下,慢慢抬手接过,想打开终又合上。医生要邱英杰马上住院,可邱英杰哪里肯,那么多的事情等着自己去干,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,要干的事得抓紧。“老天爷啊!老天爷这是干吗呢?我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呢!”

邱英杰从医院出来,商城已经关上了大门,夜色下的商城像一艘航空母舰停泊在港湾,白天还喧哗繁忙的商城现在异常寂静,这可是自己亲眼看到建起来的,而自己即将告别这一切,邱英杰心里久久不能平静。看门的大爷看邱英杰长时间驻足观看商城,以为邱英杰有事情要到商城,就拿来钥匙交到了邱英杰手里。

邱英杰走在商城里,空荡荡没有一个人,他饱含深情地缓慢向前走着,一个个摊位像接受检阅般林立于两旁,一个个熟悉的商户身影不停地从眼前闪过,脚踩在地面上的回响反复提醒着他,自己的时间不多了,得抓紧把那件大事做成。

回到家里,女儿已经入睡。邱英杰含泪给亲爱的女儿写了封诀别信,用于抚慰未来几十年可能漂泊不定、浪迹天涯的女儿,说一声自己与女儿的离别不舍之情。

“岩儿,你从小就跟着我,跟着我看图识字,跟着我学唱英文儿歌、跟着我看英文动画片;我让你参加小歌手表演、唱歌、舞蹈、体操、绘画等兴趣班。今年你上小学了,每次考试,你的语文、数学、英语三科总分,总是排在年级第一、二名,希望这个势头一直保持到初中……岩儿,你的优异成绩,与我早期为你打的基础有关,同时也离不开江河干爸一家的辛劳付出!岩儿,你的体育、舞蹈甚至是长相都是一流的,你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,我希望你将来成为爸爸集故交、情人、爱人、学生、战友于一身的偶像。我希望女儿像民国时候的宋美龄那样,敏锐聪颖,集美貌、能力、荣誉于一身。岩儿,我的宝贝,伴随着新年的钟声,你步入了八岁—一个如花似锦的人生岁月。

“在你人生的每一个转折点,爸爸一直在天上看着你,都会衷心祝福你。因为,你是爸爸、妈妈以及所有亲人的骄傲。记得你幼儿的时候,爸爸告诉你:小孩儿也要会吃苦啊!你却天真地回答说:爸爸,我能吃苦,我爱吃苦瓜。

“什么是苦,今天你懂了吗?每天上学披星戴月,早出晚归苦吗?不苦,是的,只有心里苦,那才是真的苦!

“希望你一辈子心中有爱,那么你的未来将会阳光灿烂。

“人一辈子有苦有乐,有顺境有逆境,但你永远要记住,乐,不能得意忘形;苦,要坚强面对!

人生路上没有捷径,每一个关口,都需要你用智慧、用力量去打开。

“言未尽意,腰部这个孙猴子又来捣乱了,搁笔!

永远爱着你的爸爸。”

吃了止痛片,邱英杰又在灯下奋笔疾书起来:“因工作繁忙,今日起,本人谢绝任何探视,谢绝人情往来,见谅。”邱英杰把纸贴在门上。夜深了,邱岩迷糊地睁开眼睛,下床推开屋门,邱英杰还在埋头写着东西。“爸,你还没睡?”邱英杰“嗯”了一声没有回头,用文件盖住了给女儿的信。桌上女儿烧的饭,还摆着纹丝没动。邱岩皱起眉头,上前埋怨:“爸,饭又变冷了,你怎么一口都没吃呀。”

“爸吃不下。”邱英杰老实地对女儿说,头却盯着桌上的文件。邱岩这才发现爸爸额头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,爸爸一手顶着腹部,一手握笔还在写着。

“爸,你又肚子疼了?你别写了!”邱岩皱着眉头劝爸爸。邱英杰勉强一笑:“爸爸这些天一直在忙着的事情就要出成果了,今晚必须写好。”邱岩噘起嘴,像小护士一样说:“你必须休息了,医生不是让你停止工作吗?我去把饭给你热一热。”邱英杰一把拉过女儿,搂在怀里:“爸爸好久没跟你聊了。”邱岩被爸爸搂到怀中,这一对相濡以沫、相依为命的父女相互注视着。邱英杰看着乖巧的女儿,有点心疼,“邱岩,想不想妈妈?”邱岩愣了一下:“不想!”

“撒谎!那是你亲妈妈,小时候抱着你,给你换尿布,喂你喝奶的妈妈,哪有孩子不想妈的。”邱英杰点点女儿鼻子。邱岩噘嘴:“她不要我们。”邱英杰深情地看了女儿一眼:“妈妈会回来找岩岩的。”

“真的?”邱英杰点点头,用力将女儿搂在怀中,目光决绝地吩咐:“岩岩,你是个特别坚强的孩子。记住爸爸的话,无论发生什么事情,都不要哭,不要懦弱……”听着爸爸坚定的话语,邱岩默默地趴在爸爸肩头。

全民发动查假货的行动开展起来了,商户之间吵架也多起来了。有的是因为钱收不回来,有的是因为假货被查封了。陈江河假货被封损失最大。但他看到金水叔他们来到市场,率领全体市民查起了假货,他心里突然踏实了。陈江河想,西方媒体常把我们的负面新闻无限扩大,而面对这种情况,我们的危机公关意识太淡薄了,没有壮士断腕的霹雳手段,负面影响将是巨大而久远的。只有铲除了假冒伪劣商品的生产和销售渠道,揭露失实报道,人心才会稳定,走掉了的商户才会回来。

因为吃了“消炎药”,可能会影响幼儿智力,骆玉珠一脸忧虑,陈江河也忐忑不安地坐在走廊长椅上,焦急等待着。哪想到骆玉珠从就诊室里出来时一脸喜色。陈江河忙起身,眼巴巴地看着骆玉珠:“什么时候做?”骆玉珠咬着嘴唇看着陈江河:“我给医生看那消炎药了。”

“是说还不确定吗?对孩子有多大影响?”陈江河急着想知道答案。骆玉珠突然噗嗤一笑,乐了:“医生说那消炎药都是假的,是淀粉。”陈江河不敢相信地看着骆玉珠,骆玉珠又重复了一遍:“不是药!”陈江河有点不敢肯定自己听到的声音:“江河,我们的孩子没事!”骆玉珠激动得眼泪流了出来,陈江河如释重负,调侃说:老天有眼,假到顶时假变好啊!他一把拉过骆玉珠,把她紧紧搂在怀里。

回到家,陈江河做好了一大桌菜犒劳家人。放学回来的王旭吃惊地看着一桌丰盛的饭菜;骆玉珠好像穆桂英破了天门阵,坐在桌旁,满脸笑容;陈江河小心翼翼地从厨房端来一盆鸡汤。“妈,今天是什么日子呀?”王旭满脸惊讶。骆玉珠微微一笑,抚摸儿子的头:“妈以为吃错药了,一检查什么问题也没有。”

“啊,就为这个做那么多菜?”王旭不相信似的看着妈妈。陈江河与骆玉珠相视而笑。陈江河拿过一瓶丹溪酒:“小旭,你妈不能喝酒,今晚你陪叔喝一杯。”

“行啊!”王旭乐得嘴都笑弯了。“添丁进财!一家人快快乐乐,幸福美满,干了!”陈江河自己端起酒杯,一仰头,咕嘟喝尽了杯中酒,把一旁的骆玉珠看得抿嘴直笑。

夜深了,王旭睡着了。月光如水映入窗棂,骆玉珠躺在陈江河的臂弯里,两人痴痴地憧憬着肚子里的孩子,但骆玉珠又担忧起来:王旭还不知道她怀孕,如果知道会怎么样呢?有了这个孩子,陈江河跟小旭还会那么亲吗?陈江河看出了骆玉珠的心思,笑着把骆玉珠搂得紧紧的:“我知道你担心什么?放心吧,就算小旭一辈子不叫我爸,我也会拿他当亲儿子看待的。”骆玉珠释然笑笑,把脸埋在陈江河的胸前:“我不担心。有你在,我就不会乱、不会慌。”骆玉珠突然又想起什么,倔强地抬起头:“但我还是要把损失的钱挣回来!”

“那还用说,就凭你骆玉珠的本事,亏点钱,又算什么?”陈江河笑得更灿烂了。骆玉珠把头又靠回了陈江河胸前:“本来以为只要夫妻守在一起就幸福了。可这几天像做梦一样,发生了那么多的事。我现在想明白了,假货害人啊,可不能再沾这些东西了。以后我们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,做生意做人都要讲诚信。”

学生们在操场上玩耍。王旭和邱岩又凑在了一起,王旭吊在单杠上晃悠,邱岩在下面仰头瞧着他,谈着家里最近发生的事情。王旭高兴地告诉邱岩:“我叔我妈可高兴了,昨天晚上我叔做了好多菜。我叔说以后做饭的事都他包了,不再让我妈进厨房了。”

邱岩问:“你妈不是生病了吧?”王旭摇头说:“不像,她说她差点吃错药,添丁到底是什么?”邱岩眯着眼,想了一下:“我听我爸讲过,这是拜年的吉利话,好像是……我想起来了,就是谁家媳妇怀孩子,来年家里多一口人。”

听了邱岩的话,王旭从上面摔下来,一屁股坐在地上。

“你没事吧?”邱岩忙上前搀扶,但王旭爬起后,却哭丧着脸跑开了。邱岩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。

陈江河在厨房洗碗,听见骆玉珠正跟儿子吵架,忙甩掉手上的水出来。“你倒是说句话啊!跟妈装哑巴是不是?问你呢!”陈江河推门进屋,正听到骆玉珠冲着王旭骂:“回家做功课也不理我,刚才吃饭一句话也不说。问什么都跟没听见一样!”陈江河俯身打量了一下王旭,王旭趴在桌上摆弄铅笔不理他。“小旭,碰到什么事了?跟叔说说。”陈江河轻声问王旭,王旭依然不正眼瞧他。夫妻俩交换了个眼神。骆玉珠忍不住了,对着王旭恨恨地:“给你吃给你穿,供你上学,倒跟欠你一样,妈哪点对不起你了?”陈江河忙推开她:“你别跟孩子动气,小心身体。”陈江河使了个眼色,骆玉珠走出屋去。陈江河坐下来,把王旭拉到身前仔细端详:“不高兴?为什么,你跟叔说。咱男子汉不能这么藏着掖着。”

王旭梗着脖子看到了别处。

陈江河看到了一脸忧虑的骆玉珠:“我觉得小旭可能知道了。”骆玉珠一愣,瞥了他一眼:“知道就知道呗,迟早的事。”

“孩子心重,得好好开导,别真出什么事。”陈江河有点担心。骆玉珠望着窗外:“我儿子我最清楚,讲道理没用。”

“那也不能让他回家就跟咱做哑巴啊!”

“小孩能撑几天,时间久了让他自己看,只要我们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,没事!”骆玉珠觉得过几天就好了。“你啊,女儿身男人心,我算服了。”一听陈江河又打趣自己,骆玉珠嗔笑着捶他:“去你的,就婆婆妈妈的能过日子吗?”骆玉珠想起什么,“对了,关于邱大哥,说什么的都有,有人说是一封商户联合签名信把他告下来的。”

“啊,还有这样的事情,得跟大伙说说话,再这样下去,太对不住邱大哥了。”陈江河开始为邱英杰担心。

几个商贩心虚地围坐在一圈,骆玉珠给众人端水,陈江河皱眉扫视众人,说道:“把你们叫来是想问明白,都给我说实话,谁让你们签字的?”几个人垂头不语。

“你们的货谁有我被抄的多?怎么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呢?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拍着良心问问,邱英杰哪点对不起咱?就盯着现在这点钱,将来人家都不来咱义乌,你上哪吃后悔药去!”陈江河声音开始大起来。“婶你就说吧,你忍心害邱主任那样的好人吗?”巧姑也拉住一位年长妇女哀求。

“是那货运站站长,他找我们几个被没收假货的商贩,说签了名货就能退回来。”年长妇女无奈地叹了口气。

该死的货运站站长!陈江河身穿深蓝色西服,远远地看见了站长,他的两只眼睛瞪得很大,好像要喷出火来。

站长正坐在县前街与新马路交叉路口的那座小桥边,吃着“北门街西施”俩姐妹做的东河肉饼,还配上了一碗小馄饨,那种猪油香、葱花香的味道,很远就能闻到。站长察觉到身旁有人,一抬眼看到陈江河正凶巴巴地看着自己。他心虚地想站起来躲避,却被陈江河一把按在座位上。“继续吃你的。老板,给我也来碗东阳沃面,两个东河肉饼!”陈江河怒气冲冲对着里面喊。站长不敢再吃,拿着筷子警惕地偷看着陈江河。

“吃饱了我陪你到斜对面告去。”陈江河看着站长。“兄弟,这话怎么说?”站长开始装起了糊涂。

“敢做就得敢当,你不是纠集一批商户联合告邱英杰吗?我特别好奇,邱英杰的缺点你怎么也能找得出,那种工作狂,一清二白的人,你也能编出几条罪状?”陈江河冷冷地看着站长。站长脸色苍白,强撑起身来想溜走。

陈江河大喝一声:“坐下!”吓得站长声音也颤抖了:“我,我叫警察。”一看站长这副样子,陈江河更火了:“贼喊捉贼,我告诉你,我也找了一批商户,把你这几年吃拿卡要的证据翻出来了。说实在的,站长,找你的罪状那太容易了,那场面你没看见太可惜了,那么多人踊跃报名要跟你算账。”陈江河拿出一张纸。看到密密麻麻的签字,站长不住地擦汗:“陈江河,你想跟我做交易吗?我停手,你也别告我。”

陈江河突然大笑起来,声响很大,站长恐惧地看着他。“我跟你这种人做交易?你也配!我的意思是,你告你的我告我的,只不过今天当面打声招呼。我们的账光明正大地算,谁也别做缩头乌龟!”陈江河大笑。

陈江河刚要起身,站长一把拽住他胳膊。“江河兄弟,咱有事好商量。”站长的口气变软了。陈江河冷笑一声,掏出一封信在他面前晃晃:“没商量!这是联名信,看见没有?签名的商户比你那份多好几倍!”站长忙伸手来抢,陈江河身手敏捷,一手挡开,一手把联名信塞回兜里起身远去。站长坐在那被吓得脸色煞白。

商城那边的好消息还在等着陈江河。夫妻俩把货车停在商城大门外,刚下车,巧姑就急忙拉着大光爹走来:“哥,玉珠姐!找到那几个人了!”骆玉珠没明白:“谁啊?”

“就是那几个造假货的!你看!”原来冯大姐说,有人卖跟她摊上一样的衣服,就让大光爹帮盯着点。没想到撞见了上回卖假热水器的几个人,他们开始做起了冒牌的五金首饰百货。

夫妻俩和大光爹一起来到一小巷,只见巷口内有个人鬼鬼祟祟地在四处张望,厚厚的衣服里面好像还裹着什么。陈江河抱住大光爹的肩膀,在他耳边轻声吩咐,大光爹频频点头后,就率先跑过去喊:“兄弟!”大狗警觉地掉头一瞧,看到大光爹的身后还跟着一对年轻男女,迟疑了一下想逃跑。

大光爹忙拉住:“这是我侄女两口子,不是外人!他们有大买卖!”大光爹向夫妻俩介绍:“这就是我说的大狗兄弟。”大狗上下打量,陈江河亲热地上前递烟:“久闻大名!找得我们太辛苦了!一直托我叔找你们!”“找我干啥?”“能干什么啊。你会干什么呀?”骆玉珠笑着。大狗装糊涂,眼睛瞟着骆玉珠:“我啥都不会。”

陈江河呵呵一笑,搂过大狗,压低声:“身藏绝技不露,一看就是高人。实话告诉你,我们的货都被查了,最近风声太紧,你们也得小心。”“用不着你说。我比你知道得早。被邱英杰查的吧?”大狗一听,马上得意起来。

陈江河点了点头:“钱都收了,货却没有,着急啊!往后南边那帮兄弟谁还信咱?我只能再进一批,出高价、找高人,看看能不能做得像点。”大狗翻白眼打量他,又看看骆玉珠:“你们卖啥?”“五金首饰百货玩具,你会做啥?”骆玉珠笑着问。大狗转脸看大光爹冷笑起来,大光爹也咧嘴赔着笑。“你问他!我一切都搞得定!”大狗得意地指着大光爹。

大狗带着夫妻俩,转弯抹角来到一个郊区小院的门口。大狗神秘地打量两人:“干咱这事得多加小心,绕了不少冤枉路,理解吧?”“理解理解!”陈江河与骆玉珠应和着,相视而笑。大狗咧着嘴,更得意了:“看你们两口子就爽快!我让你俩开开眼界!”他先把院门外面的锁打开,后推门进屋。陈江河与骆玉珠惊呆了。院里摆着各种认不出的工具,屋里几个人在忙碌,看到有人进来,也只是抬头瞥一眼,宠辱不惊地继续干着。有缝纫衣服标牌的,有拧首饰的,还有往热水器里穿管子的。

大狗得意地自夸:“看吧,反正市面上流行卖啥我们就能出啥。前些天有个金珠、玉珠啥的,热水器卖得很火。我们找便宜货,随便插管子照样能仿!”骆玉珠恨得牙齿痒痒的,冷笑着回答:“好手艺啊!”陈江河怕被大狗看出破绽,连忙拉住骆玉珠的手臂,冲着大狗笑:“大狗兄弟,咱真有缘分,恰巧你做的这些产品我都在卖。”大狗瞪大眼睛对着陈江河:“好啊!一看你们就是做大买卖的人!”

“我们两口子还就想要金珠、银珠、玉珠的产品,最好卖的就是那五金热水器、簪子和童装。”骆玉珠白了陈江河一眼。大狗咧嘴乐了,屋里人跟着嘿嘿乐,一人一口白牙。陈江河故作不解地看着大伙。大狗拍着他:“就这拿手!哥啊,不过这价钱……”

“不着急,只要做得像,价钱好商量!但我也有个要求,得先看看你们的手艺,看看一个小时你们能做多少。”屋里人又跟着大狗咧嘴乐起来。“哥,肯定比你想象的好!质和量都能保证!先付定金,再提要求,一个小时以后来拿货。”

陈江河夫妻出门,大狗一直送到院门,突然拉住陈江河,一脸神秘地说:“哥,先付定金。”骆玉珠不情愿地掏兜,把钱数了数,大狗贪婪地一把全拿过:“你们告诉我摊在哪儿,一个小时以后我带样品找你们去!”骆玉珠一楞:“不是说到这拿货吗?”“不职业吧?干我们这行的哪有守着一个地方的!”骆玉珠焦急地瞥了眼丈夫。陈江河突然一拳捶向大狗胸膛:“行啊你!”大狗嘿嘿笑起:“职业造假嘛,得时时刻刻提防着。”

陈江河转身走了几步停下:“不成啊,我得亲眼看你们做才能放心。”“亲眼看?怎么看?”大狗愣了一下。陈江河转头看着骆玉珠:“要不你把车开过来?”骆玉珠怔怔地瞧着丈夫。大狗忙拦住:“大哥咱开车干什么?”陈江河神秘一笑:“这你就不懂了,流动作业!”“啥叫流动作业?”陈江河:“我开着车在公路上兜,哥几个在后车厢里做。一个小时后停下来验货。外面的人根本想不到咱开车把事办了!就像你说的,干这个咱还得小心点,多绕点路不会错!”大狗恍然大悟,佩服地看着陈江河,竖起大拇指咧开嘴乐了:“专业!哥你比我还厉害啊!”

陈江河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开着车。骆玉珠紧张地坐在陈江河旁边,不时撩开遮挡的报纸看看后面车厢。骆玉珠轻声问陈江河:“拉着这么一车活宝,你往哪儿开啊?”陈江河微微一笑:“当年你怎么卖人贩子的?”骆玉珠看看前方,惊诧地看了一眼陈江河,突然明白,“你要……”骆玉珠深吸口气屏住呼吸,紧张得很。

车缓缓地在一个院中停下。车厢打开,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,大狗等人还在忙碌地做着假冒伪劣商品,没发觉陈江河把他们运到了工商大院。“哥啊,还没到一个小时呢!”

“没到也出来吧!验货!”陈江河大声喊着。这时,工商大盖帽从办公室里走出来,堵住了车厢门口。车厢里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还在忙手里的活,造假的一窝就这样被端了。

造假团伙被端,得尽快通知邱大哥,陈江河心中暗想。来到邱英杰办公室,遇见了上来招呼的工作人员,陈江河忙笑:“我找你们邱主任。”工作人员却告诉他,邱英杰刚辞职了。陈江河愣住了:“你还是给他家里打电话吧。”

邱英杰家里,电话铃声响起,正伏案写作的邱英杰艰难撑起身接听,一听,邱英杰就高兴起来:“什么?造假的那几个人抓住了?谁?陈江河抓的?”邱英杰听着话筒里的声音,噗嗤笑起来:“这个陈江河,好,好!我在家里等你!”

眼前的邱英杰让陈江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才几天没见就变了个人:气色很差,病怏怏的。邱英杰掩饰地笑笑:“熬夜熬的,最近在赶东西,你干了件大快人心的事,哥为你高兴!把造假贩子拉进工商所,也就你们两口子能干得出来!”

陈江河乐呵呵地:“玉珠当年还卖过人贩子呢,我是跟她学的。”邱英杰得知玉珠在假诊所碰上了假医生,吃的又是假药,肚中孩子没事,因祸得福啊,笑得更开心了:“江河,正好你来,陪我去个地方,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聊聊。”

邱英杰带着陈江河来到奇山山坡,站在高处就可以看到远处蓬勃发展的城市。邱英杰深吸一口气:“这些天来,有一件事情一直让我邱英杰很感动。金水叔他们能主动站出来,还有很多乡亲、摊贩都配合政府部门清理市场,这样下去,义乌大有希望啊!”

陈江河还为联名信的事情担忧着,以为邱英杰是因为这个辞职的。陈江河声音低低地:“我给你添乱了。可我想不通,不干事的一点责任也不用扛,干事的人反倒天天被查。”

邱英杰笑着拍他:“组织上早就查清了我没有任何问题,是我自己的原因辞去了职务。”陈江河不解地看着邱英杰。邱英杰笑着掩饰:“我在忙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,时间太紧,我想突击一下,辞职能集中精力做事。”

邱英杰深沉地说:“我最近压力太大,跟你发脾气是我不好。”

陈江河忙摆手:“不不!哥你是对的,我已经尝到报应了。”

邱英杰饶有兴趣地看着他。

陈江河说:“没有信用钱收不回来,还天天被人堵债,还差点失去孩子……我跟玉珠聊过了,从今往后不管别人怎么样,我们还是得坚守住自己。”

“义乌商人还很弱小,也没有经历过重大危机和挫折的洗礼。跟同在浙商阵营的温州商帮、宁波商帮、杭州商帮比较,义乌商人无论在规模、体量、知名度、影响力、话语权等诸多维度,都还有不小的差距,还显得底气不足,缺乏厚度和内蕴。我们迈出的每一步,都必须踏踏实实啊。”

邱英杰释然一笑,痴痴地望向远方:

“多美的一片土地啊,义乌,一个孕育财富、创造奇迹的城市;什么也挡不住新生命的到来,将来这里要发生很多奇迹;义乌商帮有历史传承,兼具灵气、才气、爆发力于一身,不久的将来必定会纵横驰骋全中国。江河,你跟孩子们都会看到光明灿烂的明天,义乌的历史将深深地刻下你前进的烙印……”

陈江河诧异,顺着目光望下去,整个义乌映入眼帘。

陈江河智斗造假者的消息也在商户中传开了,冯大姐第一个赶过来,冲骆玉珠竖起大拇指:“你们两口子算是给商城除害了!这帮造假的,成本那么低,害得我生意都没得做。玉珠,这两天我的童装‘噌’的一下销量又上来了!”

“那就好,大姐,往后咱也别卖假货了,害人害己。”大家的话题又回到被政府查封的那批假货上来,“我们那批货还能要回来吗?到底怎么处置?”

“别想了,就当被贼偷了,被火烧了,货运来的时候沉到江水里了。”陈金水叹了口气。大光爹懊恼起来:“问题是还没有啊!今天早上我还偷偷去看过,都在政府大院里堆着呢!”

陈金水瞪他:“那你去搬回来呀,趁夜里没人的时候去偷回来—你敢吗?”众人哄笑。

冯大姐叹息:“这得干多少天,卖多少东西才能把损失补回来啊?”

“那你们还在这里闲着聊天。除了那个人,我没看出你们谁想赚钱。”陈金水的嘴往骆玉珠那边努了努,骆玉珠正在码货,装作没看见。众人走后,陈金水用拐杖敲敲女儿的腿:“你给谁打工呢?老板忙死,伙计空死。”

巧姑上前帮忙,骆玉珠笑笑坐下,与陈金水对视了一眼,陈金水双手拄着拐杖,避开她的眼神望向别处,骆玉珠也不服气地轻哼一声,忽然感到难过,一阵干呕。

“玉珠姐,你以后别来了,安心养胎吧,肚里孩子要紧!”巧姑忙端水给她,陈金水眯起眼睛又偷偷瞧她。

王旭闷闷不乐地独自背着书包走在路上,骆玉珠从街对面过来,王旭低下头去,骆玉珠上前拢过儿子的头:“妈正好路过这,瞧妈给你买好吃的!”王旭也不说话,径直往前走去。骆玉珠愣了一下追上去:“小旭,跟妈装什么哑巴?妈哪里对不起你了?”

王旭跟没听见一样。骆玉珠一把拽过儿子胳膊:“你给我站住!我容易吗?那边盯着摊还得跑过来给你送吃的,你给我说句明白话,听见没有……”

王旭甩下骆玉珠的手,随即大步走远。骆玉珠望着儿子的背影气得不行。

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,王旭把妈妈放进碗里的菜都挑了出来,自己扒饭吃。骆玉珠恼火地瞪着儿子:“装什么哑巴!逼急了我……”陈江河暗暗朝骆玉珠交换了个眼神,摇摇头,骆玉珠忙把话咽回。

商城会议室,屋里挤满了人,或坐或站,气氛压抑,以老董为首的代销商坐在一边,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;另一边是陈江河等一批心焦的商户。

邱英杰脸色苍白,环视众人后开始苦口婆心地多方调解:“今天把几方神圣叫到一起,是要商讨出一个解决办法,再不能这样无休止地推托下去了。商,无信不立。义乌能走到今天,靠的是在座的各位相互扶持,一起赚钱。可如今商城的批发商收不回钱,就不能进到好货给你们……”老董插话:“邱主任,您不能拉偏架啊,您是义乌的官员,当然向着他们说话了!”“就是!”大家也纷纷应和。

“我已经离职了,我现在的身份是商会一员,跟大家一样。”邱英杰看着大家笑着。老董强词夺理:“我们拿到的很多货都是假货,质量还有问题。外面一听是义乌的货都不敢买了!我们也很难回收资金……”

“老董!这些年你从义乌赚了多少钱?一有危机了,你就先逃跑了?”陈江河忍不住了。两边的商贩争吵起来,互相指责。

“大家都难,凭什么让我们担风险?”谁也没有察觉邱英杰的脸色难看,只有陈江河余光一瞥时才突然愣住,不再和对面的经销商争吵了,他诧异地瞧着邱英杰额头的汗珠和湿透的衣服。

邱英杰像是在拼尽全力,威严地大声说道:“今天叫来的供货商都是没有问题的!经销商应付的款项不能再拖欠下去了,否则供货商都败了,你们经销商也将失去了源头。要做到共赢!今天加上我这个调停人一共是三方,希望这个三方协商能一直走下去……”

邱英杰突然身子一晃,陈江河推开椅子冲了过去,抱住昏迷的邱英杰,大吼:“快叫救护车!”

邱英杰被送进了义乌人民医院的重症病房,骆玉珠搂着邱岩守在门外,轻声安慰。陈江河目光呆滞地从医生办公室走出,骆玉珠忙起身迎上,眼巴巴地看着陈江河。

陈江河瞥了眼邱岩,失魂落魄地拉骆玉珠到墙角,泪水不争气地涌出。骆玉珠轻声问:“怎么了?”陈江河颤抖着声音,哽咽道:“他为什么要瞒着?”骆玉珠再也问不下去,她已经从丈夫的眼神中读懂了一切,悲伤地捂住嘴,尽力不让自己哭出声:“可怜的邱岩。”陈江河抹去脸上的泪,转过墙角深吸口气,蹲到邱岩身前。

邱岩像个小动物般蜷缩在长椅上,恐惧地望着他们:“干妈,我爸爸怎么了?”骆玉珠与陈江河交换个眼神,都没有说话。

邱岩从骆玉珠、陈江河的眼神中看出了异样,突然像疯了一样:“我爸爸怎么了?”说着要往重症病房里冲。骆玉珠急忙上前拉住,用力搂住孩子,稳了稳情绪,这才抱起她走进病房。

邱岩没有眼泪,用手巾默默地给爸爸擦拭脸庞。邱英杰冲女儿轻声说:“岩岩,你先跟干妈出去。”

陈江河坐在床边,百感交集看着邱英杰。邱英杰嘴角挤出一丝笑容:“我已经联系到她妈妈了,应该过些天就会回国。江河,麻烦你们先帮我带着她。”

陈江河痛苦地看着他:“你早该跟我说!”

“跟你说有什么用,你能救我命吗?各家欠的货款讨得怎么样,收回多少了?”说着,邱英杰面色沉重起来,“知道你们日子难过,等熬过这个冬天吧!江河,你把我那个包打开。”陈江河忙拿过黑色公文包,取出一份文件。

“这是我起草的划行规市的报告,里面有我去国外考察研究的成果,我想让你帮我看看。”邱英杰声音虚弱。

“你先养好身体,这些都不重要。”陈江河说。

邱英杰按住文件,郑重地说:“非常重要,这是义乌的明天。”

陈江河愣了一下,低头翻看。

“我们一直在摸索商品交易的最佳模式,划行规市把同种类的小商品店铺归到一起,有利于客户挑选比较,也有利于商户之间互相交流串货,到时候市场会形成非常健康的竞争,哪还有假货奸商存在的空间。你懂吗江河?这意味着政府放权,以后更多要靠市场的自我调节机制了。”

邱英杰有些激动,喘息着:“我是看不到那天了,我要你帮我看着。”

陈江河眼中闪动着晶莹的泪花,紧紧攥住邱英杰的手。

邱英杰笑了笑:“走之前还想再干件遭骂的事,你得帮我。”

骆玉珠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商城,商贩们正在三五成群地议论着。冯大姐忙迎上前眼巴巴地看着她,向她打听邱英杰。骆玉珠默默摇头。

陈金水也拄着拐杖,说:“邱英杰不容易啊,这么多年陪咱走到现在……”

“邱主任大好人哪!怎么会得这种病。”

突然一个后生低语:“这就是查货的报应。”

骆玉珠愤怒转身望去,大光爹抄起扫把追打起来,众人也纷纷谴责他。骆玉珠一字一顿说道:“邱英杰是在替我们大伙要钱讨债的时候倒下的!做人要有良心!”

后生冷笑:“我只知道一件事,不是他封我们家货,我们现在还有钱用!”

骆玉珠急了:“三角债是邱英杰的责任吗?那是我们自己造成的!”

后生的妈上前揪住了儿子耳朵:“我怎么前世不修,养了你这个白眼狼!你少说两句不行啊!”陈金水厉声喊住后生妈:“楼家媳妇,让你儿子过来。”后生被众人围着,畏低着头来到陈金水面前。

陈金水语重心长地说:“这个市场刚建起来的时候你还小,好多事你都没经历过,好多苦你也没吃着,不赖你。可多少年以后等你吃过亏,发达了也好,失败了也好,都会后悔今天说的这句话,一定会后悔的!”陈金水激动地顿着拐杖。

骆玉珠离开人群回到家里,陈江河呆坐在门口台阶上一动不动。骆玉珠拍拍他的肩膀。陈江河痛苦地喃喃道:“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吗?我哥这些年多不容易啊!”

骆玉珠说:“今天有人还说闲话,金水叔把他训了一顿。”

“做事的人永远会有人说他不好,我想邱大哥就算听到了也不会在意。他已经想明白了,他早已不在乎别人是夸他还是骂他了。”骆玉珠若有所思地点头说:“做大事的人都是这样的吧。”

篁园市场门口,假冒伪劣的货品堆成了小山,陈江河夫妻站在人群前面翘首以待。远远的一辆汽车驶来停下,车门打开,陈江河忙迎上前搀扶住虚弱的邱英杰。

邱英杰扫视着众人,与陈江河微笑对视。

众人纷纷招呼:“主任!”

“邱主任!”

邱英杰笑着点头,有气无力地向四方拱手:“哎,大伙都来了。”陈金水无声地叹息。

邱英杰接过递上的喇叭:“我跟领导申请,今天这把火无论如何我都要过来点。没收这些货,我知道很多人恨我,埋怨我。这毕竟是你们的血汗啊!是一分一厘赚出来的,说烧就烧哇?有人说损失太大了,有人求我,能不能手下留情,别全都烧了?我说不行……”

邱英杰艰难喘息着,说不下去了。陈江河揪心地上前搀扶。

众人低声道:“邱主任!”

邱英杰笑笑,深吸一口气,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:“今天这把火点起来,如果能烧出一个卖真货的义乌,有口碑的义乌,无论烧多少都值!为了我们义乌的明天,老少爷们,对不住了!”

邱英杰接过陈江河手中的火把,用力向假货堆抛去。那火把在空中翻腾,无数人揪心的目光追随着。有人低泣,有人忍不住掩面大哭。熊熊大火燃起,吞噬着堆成山的假货。望着大火前消瘦虚弱的邱英杰的背影,陈江河的泪水无声地淌下。大火吞噬着假冒伪劣的货物,陈江河、骆玉珠、陈金水的瞳孔中都闪烁着巨大的火焰。

邱岩心事重重地翻着课本,没有了往日的笑容。王旭在侧后担忧地看着她。

寂静无声的自习课堂里,门被敲响,学生们抬起头,老师开门走出,政府的工作人员一脸沉重地说着什么。邱岩目光一紧,呼吸急促起来。老师回身轻叫:“邱岩。”邱岩“腾”的一下站起来冲了出去,王旭也不顾一切地紧随其后,跟着政府工作人员来到了医院

邱英杰戴着呼吸机昏迷不醒,邱岩扒在玻璃窗外,眼巴巴地望着相依为命的爸爸。

陈江河读着报纸:“经我们商会交涉,国内一家大报下属的一份报刊因为报道不实,进行了道歉;一家转载负面新闻的门户网站也被要求删除负面新闻。你看这张中央大报的报道:义乌,一个庞大、高效、结构复杂的市场;义乌,依托市场展开的大规模产业分工与合作。”

邱英杰嘴唇颤动,陈江河侧脸趴伏在他嘴边仔细听着,满眼是泪:“哥,大伙的欠款会要回来的!我一定会顶替你,带大家要回欠款的,你放心吧!”

走廊中骆玉珠、陈金水等人焦急地徘徊着;门外无数商贩聚集着,翘首以望;医生、护士进进出出;窗外,黑压压的人群在默默守候,没有一个人离去。

那是一个无声的世界,又好像一直环绕着美妙忧伤的音乐。夜深了,邱岩靠在王旭肩膀上,仿佛与世隔绝,恬静地睡去了……

在没有爸爸以后的岁月里,邱岩有了坚如磐石的性格。她的人生目标不会满足于过平凡的日子,也不会满足于生活在以自己为中心、以钱财名利为半径的名利圈里。在内心里,邱岩鄙视那些把物质享受和占有当作人生终极目标的人,并因此而感到了心灵上的优越。

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声音在提醒着邱岩:你要为父亲,而不只是为了自己活着!

还是奇山那块山坡,邱英杰的墓碑伫立在两人曾来过的山头。陈江河靠坐在一旁,眺望着山下的城市,眼中充满了悲伤。陈江河起身拍拍墓碑,轻声说:“哥,放心吧,我帮你看着,好好看着义乌……”

夕阳笼罩在山坡、墓碑上,邱英杰温文尔雅地笑着,深情地眺望着这个城市,看着陈江河和自己对话。

陈江河张开遗书:

致亲爱的江河:

明清以来,在中华大地上,北晋商,南徽商,都以勤劳、敬业、足智多谋、百折不挠的进取精神,开创了一部辉煌的近代经商史。然而追溯历史,早在两千多年前,唯有浙商才是搏击商场的天之骄子,独领风骚,傲视天下。浙商的先驱无疑是陶朱公范蠡。范蠡贵为越国大臣,帮助卧薪尝胆的越王打败强盛的吴国,开创了一代霸业。功成名就之后,范蠡这位卓越的政治谋略家,毅然弃官经商,运用奇计妙策,在商场上纵横驰骋,“三致万万金”,聚财亿万,成为当时的首席大富翁,人称“陶朱公”,被后世尊为“文财神”。

伟大的商人都是忠孝节义的爱国者!江河,你是义乌商人的杰出代表;从你身上,我看到了义乌的明天,你要继承“陶朱遗风”,帮我实现理想世界,帮我圆了中国梦!

我在另外一个世界永久地祝福你!仰望您!

陈江河泪如雨下。

打开邱英杰日记扉页:

“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?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……”

噩梦连连,心惊肉跳!陈江河又一次看到了一片片、一簇簇、一串串,一树树火红的叶子,陈江河情不自禁地放大了疲惫的瞳孔,让自己兴奋起来,此时已经忘却了瑟瑟冬风吹来的寒气。

晚上,陈江河梦见市政府大院那棵香樟复活了:躯干更加挺拔、更加雄伟,树叶更加碧绿、更加茂盛,香气更是浓郁扑鼻。

一个个拨浪鼓摇起来了,一张张树叶变成了金叶子,亮闪闪的,异常璀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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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 END 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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